说起那天在如斯中的见闻,碧云君到现在也觉得难以置信。
在他预期中,这把老物件应该见证过不少金羽阁的陈年往事、父辈间的腥风血雨,所以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进入幻境看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天枢?
不可能是天枢。但看那人一袭黑袍,在山坡上舞剑,剑气卷起落花,擦过那人的发梢,那神态、那狠劲儿,活脱脱就是天枢。
直到那人收剑入鞘,碧云君才看出分别来,原来此人并不是天枢,只是长得极像他——竟是年轻时的孤越金!
碧云君无语。这父子俩一个单纯专注,一个左右逢源;一个笨嘴拙舌,一个巧言令色;一个看着就让人安心,一个想起来就叫人害怕——虽然长得像,气质却相差甚远。所以他一直认为,这两人虽然是父子俩,却根本不是一种东西造的,生下来就是云泥之别,不可相提并论。
所以他没想到,孤越金年轻时,竟也是这样一副面貌——这个年轻人,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后来的样子?
碧云君百思不得解,幻境中的人却不会等他。只见年轻的孤越金笑着回头朝某人招手,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一个穿干净白衣的少年笑嘻嘻地朝山坡上跑来,手里握的正是那把金刀。这个人笑起来放肆恣意,好像从未有过忧愁的事一样,这样的笑容并不常见。
碧云君猜到此人就是金刀驸马,忙细细打量:此人长得小鼻子小眼,跟他有几分相似,个子比他稍高些,但也算不上伟岸,跟传说中一点儿都不一样。
而且……碧云君凑过去吸了口气,那人衣领很松,将后颈大大咧咧地露出来,毫无遮掩之意——这位传说中的金刀大侠,不仅不高大、不端庄,而且……
还是个毫无警惕心的坤泽?
金刀的回忆含混破碎,碧云君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这段牵扯到自己父辈和孤越金之间延绵多年的旧事整理清楚。
首先,他父亲名为谢淞,是当年金羽阁的少阁主,也就是传说中的金刀大侠。孤越金与这位少爷原是主仆关系,但后来整个谢氏都十分看重他,谢淞更是把他当好友看待,从不当他是仆人。
甚至在发现谢小少爷是坤泽后,老阁主和夫人还起了干脆招孤越金为婿的心思。不过他们每次提起这事,谢淞总是搪塞过去。
原因无他,这位少阁主在情场这一块十分放肆,人见人爱又来者不拒,男女姘头一只手都数不过来——这一点从他向公主殿下买金刀的传说中就可见一斑。
而且这位小谢少爷最推崇自由自在,曾宣称这辈子都不成亲,还对凡世间乾元和坤泽的结合方式十分鄙夷,在外面再随意也绝对不碰乾元,对孤越金这丛窝边草更是一口都不吃。所以两人虽形影不离,但其实关系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变故很快就来了。那年孤越金十六、谢淞十七,北地出了一位“大侠”,名叫罗天成——就是后来总找阿绿茬的老罗头——这位大侠在北地四处找高人挑战,屡战屡胜,而且他的对手往往输得极惨,非死即残。
因为他只在北地出没,谢老阁主不得不出面管一管,罗天成就顺势提出:要让谢老赌上自己阁主的位子,跟他比一场!
当时的金羽阁已经开始走下坡路,老阁主的修为也停滞多年,已经显出老态,但又不得不接受这挑战。没想到这时,谢淞却出面表示:收拾你,只要小爷我出手就可以!还迅速跟罗天成定下了日子。
那么谢淞真有那么厉害吗?其实不是。他顶多是姘头数量天下第一,身手虽然也还可以,但毕竟年轻,放眼整个江湖肯定是数不上的。
谢小少爷想的是,反正自己年轻,也不怕丢脸,上去挨顿揍罢了,大不了回家躺个把月,养好了还是一条好汉!
然而离奇的是,到了比试当天,迟迟未到场却是罗天成——这位横行北地的罗大侠,当天在半路上被人截住打成了猪头,而那个人正是孤越金!
这两人虽不是正式比试,但也是单打独斗。那天他们二人浑身是血地双双扑在山道上,但据说,那场较量的最后,是孤越金差点将剑插进了罗天成的咽喉,被赶来的谢淞拦住才住了手。
年轻的孤越金哪来的这样强的力量?当时的传闻说是罗天成太过狂妄,触怒了北地古老的战神,致使他老人家附到这位默默无名的北地少年身上,替他打败了罗天成。
这当然只是传闻。事实是这位固执的少年一心要阻止他的小主人被伤害,奈何自己又不够强,最终走了一条邪道——原来,他出身于北地之北的古老一族,他们族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种很邪门的诅咒‘永夜’,平时不会发作,只有被害时才起效果:若行凶者是外族人,就会很快暴毙;若是本族人,则会在短时间内陡然变强,当然最后也是很难有好结果的。
据说孤越金就是回故乡抓了几个昔日仇人杀死,由此获得了可以与老罗头一战的力量,但很快就遭了报应:他身上长出灰黑色的咒文,稍用一点灵力就疼得打滚;静下来时眼前耳边又挤满幻觉和心魔,这些东西昼夜恐吓,使他忍不住再用灵力,如此恶性循环。不过几天,他就被折腾得不成人样。
他恐怕本来就不打算活了。但谢淞了解情况后,说自己决不能欠别人的不还,让孤越金再撑一个月,自己定会替他找缓解之法。
一个月后刚好是天灵洞天开启的日子,于是就有了胡无穷那本小书里“金刀大侠”去找灵树定契的故事。
玄阴古木被禁锢在洞天中,即便能用定契的方式分出一部分力量,也解不开邪门的永夜,最多只能是压制。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谢淞不得不每天顶着骂声去洞天里采树汁来替孤越金压制恶咒,后来洞天关闭了,他甚至每天划破自己的手放一盅血喂给好兄弟,直到孤越金渐渐好转了,才终于停止放血,但也必须一直同住、不要分开太远,才能继续压制诅咒。
到最后,谢淞估计是想反正也被拴住了,不想惹人口舌,干脆答应与孤越金成亲——只是照样不许他标记而已。
这位最自由不羁的少年最后却选择为别人定了一道又一道契。所以不得不说,碧云君这位薄情的爹对朋友还是很仗义的。
碧云君讲完这一切,只换来树灵的一个白眼。
他正身处一座巍峨庞大的宫殿内,宫殿三面都没有墙,只有几根巨大的柱子,柱上雕满各种奇花异草,而柱外没有正常的天地,只有一片含混的绿雾,像是整个宫殿浸在湖水之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