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君在狮子台的大殿中站定，却没见到要见的人，有些不满：“你们掌门他人呢？”
接引他的小童客气地说：“掌门在楼上等您。”
“楼上？”楼上是卧室，他上去做什么？碧云君冷冷地说：“他老人家是病得下不来床了吗？让他下来见我。”
“掌门说，您要是没诚意，随时可以回去。”
碧云君咬咬牙，还是上了楼。
狮子台的二层分为几个房间，其中最大的是孤越金的卧室，有着宽敞的露台，黄昏时坐在里面，能看到夕阳下鎏金的雪山。
碧云君还叫阿绿的时候，曾在这里住过五年。那时候时间似乎很慢，五年时光刻在他心里的痕迹，比十年二十年还要深远。
所以他一眼就看出，这房间内的陈设摆放竟与当年自己走时别无二致，连床头花瓶里插花的形状都几乎与当年一样，甚至——他走近后还发现，自己当年放在床头摆弄玩儿的小玩意儿：花扇子、小陶俑、木珠串、丑怪的小石头……虽然都已经陈旧了，但也整整齐齐地摆着，好像阿绿只是短暂地离开了几天，而不是二十年。
“阿绿，你回来了？”孤越金坐在当年常坐的位置，看到他的脸，微微一笑：“你还是这副样子可爱。”
碧云君被膈应得几欲作呕，他看出对方脸上是发自真心的爱怜之情，并非故意羞辱他——正因为是真的，才更让人恶心。他有点后悔变回以前的面目了。
他与孤越金相对坐下：“孤掌门，您自重一点。在下今天无意叙旧，只是来讨要我徒弟的。”
“那你可找错地方了。金羽阁里没有你徒弟，只有你师父。”孤越金悠闲地缀了口茶，又补了一句：“如果你说的是阿玦的话……他现在回到故乡陪伴老父，过得很不错。”
碧云君听到这话，稍微松了口气。他此前最怕天枢脾气直惹恼了对方，重现当初连雪江边的情形。现在听来，天枢不仅安全，应该也没吃什么苦头。
也是，这两人就算互相讨厌，毕竟也是亲父子。
他冷静下来，端起茶杯，却并不喝，只拿在手里转着，缓缓吐出早就想好的说辞：“孤掌门，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人，但希望你听听我接下来的话，再好好斟酌一下。”
“怎么？你打算拿自己来换他？”
碧云君没搭理他，冷笑道：“我当年跟你亲近的时候，偶然发现过一些有趣的迹象。”
碧云君撒了个小谎。他当年过于年幼，又对孤越金满心崇拜，即使偶然发现过一些端倪，也都被他忽略，散落在记忆的角落里。
直到昨夜他借如斯回溯过去，用旁观者的眼光整理回忆，才终于挖出了那个人的破绽。
当年最蹊跷的，就是他领队和戴师姐等人围剿石炳山的事。
最开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当任务刚步入正轨，孤越金却传信让他赶快撤退。那时他自信不会出问题，加上后几封信件都被戴师姐扣下了，所以并没有执行命令，最后果然自食恶果，还连累他师姐和同去的兄弟们全军覆没。
然而，当他被救醒时，师娘的第一句话，说的却是“这次的变故谁也料想不到”。
从这句可以看出，孤越金提前数天就让他撤退的事，连师娘都不知道，其他人恐怕就更不会知道。
仔细想想，当年孤越金给他传了七八封信，气急败坏地让他撤走，为什么不亲自来一趟？尽管当时距离遥远，以那人的本事，单独来回也不过是大半天的工夫。
退一步说，就算对方连一点时间都抽不出，为什么不在信里写清楚接下来的危险程度，只是含糊地说“有援兵”？当年他和师姐若知道敌人会突然强化，是绝对不会继续逗留的。
很明显，孤越金在掩饰一个秘密，一个拼着牺牲他们所有人，也要掩饰住的秘密。
那天晚上还有大把蹊跷的细节。
碧云君还记得刚刚事发时，混乱中戴师姐对他讲述情况，说“变强后的敌人不仅不知疲倦，还能暗中视物，而且最棘手的是——”
师姐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提剑刺了一个偷袭者，当时血溅了他们一身，师姐的话也被截断了。
当时他只以为对方是吓傻了，加上情况紧急，也没再追问。然而戴师姐那样的强人，怎么会被血吓到？
师姐是主动把话咽回去了，并且再也没能说出来。但时隔多年，回溯记忆的碧云君发现了当初被自己忽略的真相：那夜强化后的敌人，有极强的自愈能力，不管伤到哪里，都能很快恢复，师姐等人不管怎么努力，都难以杀伤对方——但不知为何他却可以。
再后来，他和众同门不敌撤退，对手却紧追不舍，直到后半夜下雨浇灭了火把才勉强逃脱。
然而对方既然能暗中视物，又怎会因为没了火把就被甩掉？
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大雨并非打灭了火把，而是模糊了残留的气味。当年的敌人追击他们，靠的不是暗中视物，而是异常灵敏的嗅觉！
碧云君还记得小时候，自己在外面疯玩一天回到狮子台，孤越金只要抱起他来闻一闻，就能猜出他都去过哪、见过谁。小时候他没概念，只觉得师父什么都厉害——现在想来，孤越金一直都有着异于常人的灵敏嗅觉。
再往前倒，孤越金谋杀罗掌门那晚，他分明满身是血，却没受什么伤，恐怕他同样有着受伤后快速复原的能力。
另外，那晚孤越金受伤时自己在他脸上隐约看到过一种深灰色的咒文，跟后来在戴师姐等人尸体上看到的非常相似。
那应该是某种毒素或诅咒。那么，为什么戴师姐他们发作后全部死亡，孤越金却能恢复如初呢？
碧云君琢磨了很久才想到，两者当时的处境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他自己！当年的孤越金在奄奄一息时强硬地把他抱在怀里，很快就恢复如初；师姐原本只是轻伤，却在他离开山洞去放哨的短暂时间里发作身亡！
虽然不知道背后的原理，但是碧云君已经几乎能确定，他自己有能克制诅咒发作的能力！
意识到这一点，他多年来想不通、想不开的事一下子就全清楚了：他不是所谓的私生子、也并非天赋异禀或者容貌惑人，当年孤越金会一眼认准他、把他养在身边照顾、近乎偏执地禁锢他，都仅仅是为了借他来克制隐疾而已！
孤越金听完他的推测，却并没有显得紧张，大笑着拍了几下手，好像听了一大段精彩的评书一样。
碧云君知道对方最会装模作样，所以也没心虚：“你还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