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热闹的狮子台前，孤越金百无聊赖地看着戏台。
他对听戏没多大兴趣，只是碍于人多，不得不摆出津津有味的样子。旁边隔着他夫人坐的凝玉明显也不爱听戏，总是偷偷转头，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瞪他。
孤越金一律回以微笑。他们坐在最靠近戏台的桌边，这里似乎只有他夫人真把注意力放在戏台上。
阿绿也喜欢看戏。从小就是，喜欢看，又不好意思往前排坐。所以孤越金经常在开场没多久就起身，转到后排找出阿绿，告诉他自己有事要忙，空出来的位置可以去坐。
那孩子就会乐颠颠地绕到前排，跟他师娘一起两眼放光地望向戏台。
孤越金也不全是为了哄小孩高兴，看戏这种活动对他来说实在是又累又没意义，所以阿绿的存在对他也是一种解救。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那孩子怕他怕得厉害，虽然每天都在他身边，但除了必须的交流外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总是用那种受惊的眼神看他，仿佛在看什么坏人一样。
平心而论，他真做什么坏事了吗？他那徒弟这段时间满口谎话，跟门派里那个小姑娘拉拉扯扯，让他伤透了心。不过让他吓一吓，就摆出那副受害的样子，做给谁看？
不过他知道，阿绿并不是想做给谁看的。他的徒弟他了解，那孩子心里就是那么纤细，害怕就是真害怕，不会刻意假装。
怕他，也没什么不好的。很多人都怕他。因为怕他，所以不敢乱动他的东西，不敢做忤逆他的事，甚至自觉把重要之物献给他……
阿绿从前不怕他，才敢对他说谎，背着他勾搭外人。现在怕他了，于是每天规规矩矩地守在狮子台，一步也不迈出去，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然而这时，无聊的戏曲里却突然出现一个不寻常的插曲——一个黑影突然闪到孤越金面前，用力扯住了他的领子！
孤越金从没见过这样莽撞的刺客，心里冷笑一声，一手擒手腕一手去卡脖子，瞬间将那人制住，却发现来人正是自己的宝贝徒弟阿绿。
阿绿满脸泪痕，像头暴怒的狮子一样压在他身上。这一幕本该是十分瞩目的，但巧了，此时外面正好有人放烟花。彩光在阿绿身后的夜空中绽开，外面的炸响和戏台上的锣鼓声堪堪掩盖了幼狮的吼叫。
几乎所有人都被引开了注意力，只有他夫人惊诧地看向这边，问了句“怎么了”，还伸手想去拉阿绿。
孤越金赶紧起身，箍住小狮子的手腕，不顾他的挣扎着，半拉半抱地把阿绿带进屋里，上楼进了他的房间。因为挨得近，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焦灰味儿和尸臭味儿，隐约明白了什么。
“放开我！！”阿绿吼了一声，一边骂一边挣脱他。
“你出去了？”孤越金说着，再次被阿绿揪住领子，差点挨了一拳。他抓住阿绿的手腕：“你疯了是不是？”
“我就是疯了才会信你！！凭什么啊！我分明什么都答应你了！我全都按你说的做了！你怎么就是不能放过她啊！！”
阿绿嘶吼着，脸上眼泪横流，手被抓住了就用脚踢用头撞，甚至试图用牙咬。
“又是在说那女人？当初你可是说了再不见她，这才几天就——谁教你的泼妇拳脚？！”孤越金差点被阿绿打到脸上，火一下子上来了，把他按在墙上，施了个定身咒。
阿绿动不了，也还是不消停，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你那样折辱我，到最后还是容不下她！我要不是今天下山，哪里知道你竟这样狭隘无耻！”
孤越金一巴掌掴在他脸上：“好好说话！！”
阿绿这才止住骂，咳了半天，吐出半口血来，眼泪沿着下巴成串滴落。
孤越金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火气：“我当初说可以放她一马，可没说要好吃好喝供着等你去跟她相会吧？”
“……她那么小一个女坤，你把她功夫废了赶出山……那不就是要她命吗？你连一个小女孩都容不下，你连一只猫都容不下，你根本就不配，不配！”
“啪——”孤越金一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掐着阿绿因为咳嗽而颤抖的下巴：“不配什么？你想说我不配什么？不配做掌门？还是不配教你？还是说——”
没想到他话音未落，已经被定住的阿绿竟张嘴咬他，孤越金赶紧收回手，听见阿绿牙齿咬合磕出的尖锐声响，后背居然出了一层汗。
这孩子对他向来温柔乖顺，从不会故意忤逆，如今竟如疯狗一般张嘴咬他。
孤越金狩猎过北地最凶悍的狼妖，杀死过门派里最难缠的老贼，却没想到此时会被这小孩子的恨意吓住。
阿绿又吐出一口血沫，恶狠狠地瞪着他，口中喃喃：“你不配，你根本不配……”
孤越金心里发沉，他深吸了一口气，整整被扯乱的衣服：“行了，现在说再多也没用，你已经疯了。刚才的事为师可以当没发生过，自己好好想想错在哪，晚上回来跟我说。”
孤越金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被他定着的徒弟，却一直拖到深夜众人都散去，才回去见阿绿。
此时他气已经消得差不多，并且自觉刚才下手太重，难得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暗暗决定今晚宽容些，让阿绿认个错，刚才的事就不追究了。
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他回到阿绿的房间，点亮灯，拖了把椅子坐下，把阿绿身上的咒解开，勾勾手：“过来。”
阿绿身上陡然松了劲儿，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阿绿抬头冷冷地瞥向他的方向，但还没等对上视线就又低下了头。
阿绿缓缓站起来，很慢很慢地走到他身边：“师尊。”
“累吗？”孤越金说：“说说吧，你都错哪了。”
阿绿却说：“师尊，您把我也赶下山吧。”
孤越金一愣：“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阿绿笑笑，用喑哑的嗓音说：“我做了那么多对您不敬的事，以后还会做更多……所以您不如就罚我下山干净……就是逐出师门，好吗？”
“哦？你的意思是，你觉得你离开我能过得更好是吗？”
“……”阿绿沉默。
“是我太娇惯你了。你知道山下是什么样子吗？你知道山下的人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吗？”孤越金眯眼：“你可知道你这样的，被逐出门派后会落一个什么下场？”
阿绿听到这话，苦笑了一声，用死灰一般的声音重复：“我知道。您放我下山吧。”
孤越金烦躁地移开视线，看向摇曳闪烁的灯火，仓库内静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