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是很明显嘛？你那么不遗余力地讨好他们，却唯独在住宿这方面不肯让步；还有，谁出门在外还把衣服熏那么香？其实你气味儿收得很干净，没必要欲盖弥彰——”
“师姐就是来炫耀这些的吗？”阿绿提高音量打断她，接着移开目光，深吸了一口气：“反正都让你看出来了，我认栽，想要什么可以直说。但谁没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不必这样羞辱人吧？”
戴玄居然怔住了：“何来的羞辱？我只是提醒你……”
“那你提醒完了吗？！”
“嘁，你这小子什么狗脾气啊？”戴师姐啃了一口饼子，抱怨道：“好心送饭你不吃，提醒你两句跟踩了你尾巴似的，怎么没见你对他们发脾气？是不是在你眼里，全天下的乾元就没有一个不惦记别人屁股啊？”
阿绿咬牙，离山以来积压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不管不顾地呛声到：“你们不是吗？！”
“嚯，还真这么想的？那我问你啊，你师父也是乾元，他也惦记你是吗？”
“他当然不是！”
“他不是，我就一定是？”
“你能跟他比吗？”
“哈？这样啊，原来你觉得全天下的乾元除了你师父都不是好东西。”师姐戏谑道。
这话说得跟哄小孩儿似的，阿绿多少要点面子，不肯再顺着呛了：“也没有那么绝对。”
他已看出师姐恐怕没什么恶意，重新拿饼子掰起来。
两人沉默了一阵，师姐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怕我啊？有乾元对你做过什么吗？”
阿绿动作一滞，还没等他说什么，师姐摆摆手：“抱歉，冒失了，这不是我该问的。”
小帐内再次陷入了沉默。师姐突然撂下筷子，撸袖子露出自己的小臂：“总之你看，师姐虽是乾元，但也是女子，个子比你小，胳膊比你细。虽然虚长你几岁，功夫却不如你。还有，我要真敢对你做什么，回去掌门非剐了我不可。所以你看，我就算真有什么邪念，也没有本事实施。”
师姐又指指桌上的汤锅：“这汤师姐刚才也喝了，说明没什么问题。但你要实在不放心，只吃干的也行。这样你能安心吗？”
阿绿脸色一红。师姐说得句句在理，之前还帮了他，他刚才怎么能那样咄咄逼人？
矫情，太矫情了。或许是这些天一直浸在挫败感里，在自信爽朗的戴师姐面前，阿绿只觉得自己像是旱地里的庄稼叶子，蜷曲的、萎靡的，怎么努力都展不平。
“抱歉。”他难受地闭了闭眼。
“不要在意，也是我说的太容易误会了。”师姐笑着摆手：“毕竟我确实有求于你，应该客气些。”
有求于他？阿绿眯起眼，等着师姐把话说完。
“但我想，师姐所求的这件事，一定也是你想要的。我问你，”师姐向前倾身，按住阿绿的肩膀：“你身为掌门唯一的亲传弟子本该高高在上，其实却终日畏首畏尾，不憋屈吗？”
这话咋听讨人厌，但阿绿已经知道戴师姐说起话来就是这种风格，没有马上动怒，果然品出了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师姐继续说：“气味收得这么干净，没少用药吧？你有掌门供着或许不心疼药钱，但吃那么多药不伤身吗？其实你就算散出一点气味也不会害到谁，这么小心只是怕被发现。
“一旦被发现了体质，就再也得不到堂堂正正的认可，跟任何人走得近了都会被编排，时时刻刻都被人肖想，甚至直接被逐出门派——就算是你也不能例外。这些合理吗？你甘心吗？！”
戴玄越说越激动，一双杏眼几乎要冒出火来。阿绿听到这些，心中也是惊骇：师姐说得不错，这些不对、不合理，可他怎么从来没质疑过？！
好像自两年前师父告诉他坤泽会被逐出门派后，他就乖乖接受了这个规则，从此诚惶诚恐地挣扎躲藏，扎紧领子一顿顿地咽下丹药，只要还没被发现就谢天谢地，从没有余裕去考虑这一切合不合理。
当然不合理！成为坤泽，不是他自己选的，他没做错事，只是意外——倘若一个同门意外摔伤了脚，难道就要躲躲藏藏怕被赶出门派吗？同样是意外，凭什么他就要躲藏？
他不甘心，一开始就不应该甘心！
阿绿定定地看着师姐，帐外的飒飒声混着虫鸣吹过小帐，阿绿心里像是有东西轰然倒塌，又慢慢搭建起来。
“师姐的意思是……”
“外面的事咱们无力左右，但如果只是改变门派内坤泽的处境，你就能做到，也只有你能做到。”
“我么……”阿绿有些心虚。
“不要小看自己。不说别的，才十六岁就能在大比上夺魁的有几个人？何况还有掌门做后盾。过不了几年，你定会成为门派里举足轻重的人物，甚至……”戴玄压低声音：“甚至有可能继承掌门之位。”
阿绿下意识摇摇头，而后又点头：“师父的位子做徒弟的不能肖想，但我明白师姐的意思。我只有努力变强……”
“不，只是变强还不够。你要变得有威信和影响力，而在这之前，你要先变得独立，先从掌门的影子下脱离出来，学着独当一面。”
阿绿垂眼：他连这点儿人都管不好，谈什么独当一面？
戴玄了然一笑：“你有决心就好。从明天起师姐教你如何驾驭别人，先管好你手下这一小撮人，把这次任务做漂亮，往后自然会有更多机会。你记住：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只要提前计划好，一切都是可以掌控的。”
她正色道：“师姐会永远和你站在一起，帮你。直到完成咱们共同的愿望。”
“一切都可以掌控。”这话在阿绿耳边回荡不已，每一个字都仿佛散发着淡淡的辉光。等到他反应过来，戴师姐已经吃完饼子，匆匆告辞回去休息了。
阿绿站在帐外目送她走了不远，突然想起什么，追了过去。
“师姐！师姐等等！”
戴师姐站住回头，四下一片漆黑，头顶璀璨的星河勉强能照清面前人的脸。
“怎么了？”
阿绿一直跑到她面前，才开口：“师姐，我有件事想问。”
“尽管说。”
阿绿斟酌了一下：“师姐你……其实是坤吗？”
“不是啊。”戴师姐轻轻巧巧地说：“都知道我是乾啊。而且你闻不出来吗？”
阿绿确实对气味不太敏感，但也知道师姐是乾。他之所以会产生怀疑，是刚才师姐为门派里的坤泽说的那些话太过戳心，如果不是设身处地地感受，很难讲出那些话。
何况又有后面那一番话。在门派里帮坤泽争取一席之地，对她这样的乾元并无好处，细究起来甚至还是有害的，她何以这样不遗余力地帮阿绿？
戴玄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莞尔一笑：“我之所以跟你结盟，是因为我有一个想保护的人，但是又没有力量。”
“怎么会？”阿绿纳闷。师姐这样厉害，想保护一个人还不容易？
“怎么不会？我想帮她一次、护她一时容易，但又不能天天把她挂脖子上。何况她也是人，也有尊严，有自己想做的事。”师姐捋捋头发，眼里流露出一丝温情：“我想让她高高兴兴地站在阳光下。为了这个目的，非得依靠你不可。”
阿绿恍然：“你说的那个人，是同门吗？门派里还有其他的坤泽？”
“呵，当然有。你知道我巡逻时逮到过多少偷跑下山买隐泽丹的吗？他们只是不为人知，他们都等着你解救。”
阿绿肃然，用力点点头。
那晚之后，戴师姐果然开始努力引导阿绿。
阿绿自己有个特点，他在独自做事的时候总是消极，容易感情用事，昏招频出；但只要知道自己有哪怕一个同盟者，他就能静下心来思考，有条有理地为己方谋划，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会积极起来。
这种精气神对现在的他来说特别重要。阿绿渐渐明白，要引领别人不等于要跟那些人交朋友——他们中的大多数也并不值得他结交——他该做的只是让他们觉得可信可靠，值得追随。于是他不再讨好别人，该摆架子时就摆架子，把师姐那一套吓唬人的手段学了个七七八八，用师姐的话说，是“总算有了点太子爷的样子”，渐渐令众人开始臣服。
与此同时，任务也顺利地进展着。驻在山上的魔道人士数量不多，并且这些年冬季来夏季往已经成了惯例，几乎只交了一下手就迅速投降，承诺五天之内撤走。
这种例行驱赶里阿绿也不想搞无谓的打打杀杀，于是爽快同意，剩下的任务就是驻在原地等着对方撤走，顺便去附近采集一些资源运回去。
石炳山下树木稀少，是一片空阔的草原，南风一吹，整片的绿草如浪涛翻涌，清凉舒爽，与金雪岭完全不同。年轻人们趁着这几天难得的机会在草原上疯玩儿，逮了不少黄褐色的野兔，甚至还打到两头狼。
阿绿还是定期传信把情况报告给师父，却一连几天没有收到回信。这天早上他起得有些晚，睁眼时天已经大亮，本来想翻个身再睡会儿，突然听见几声熟悉的鸟鸣，猛然清醒过来。
他披上衣服跑出去，果然看见师父的鸽子在帐顶流连。阿绿嘿嘿一笑，唤鸽子下来，摘下鸽脚上的信，展平。
师父的回信还是很短，只有寥寥几句话，却让阿绿的笑容僵在脸上——师父告诉阿绿情况有变，严令他马上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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