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萧赶到五里亭时，子时的钟声正悠悠飘过江面。
秋水泠泠、月色满川，仙子独自立在亭中，衣带轻薄，侧脸像月亮一样圆润安详，在静夜里仿佛一触即碎。
凌萧躲在暗处看得陶醉，仙子突然一转头，凌厉地看向他躲藏的方向：“谁？”
被发现了？
凌萧正准备趁黑遁去，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心上人犹豫的问话：“仙尊？是您吗……”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转回身，从黑暗的角落走了出来。为了防止万一被发现，他早在来时就变化了一个白面书生的相貌。
“你是什么人？藏在那儿是什么意思？”
该说什么？或许可以冒充日轮君的手下，顺便造造谣让仙子远离那家伙；或是继续当个书生，夸她“会向瑶台月下逢”。
魔尊大人阅美人无数，最知道如何讨人欢心。
但是这回，凌萧摇头晃脑、犹豫再三，把一块石头踢进了青龙河，终于傻笑着说出两个字：“嘿嘿，看你。”
恶心，恶心死了！会被打吧！
还好、还好，魔尊大人想：还好今天不是顶着自己真正的样貌出来的，就算被扔河里也无所谓。
而且湘莲仙子温柔恬静，哪会轻易动粗？她表情无波无澜：“我在等日轮君，他让我在这里等他，怎么来的是你？”
魔尊一怔，他现在不是凡人样子吗？一时间想不通，只能顺着说下去：“他等等就来，让我先来陪着你。”
“陪着我？”仙子勾唇一笑，突然凑到凌萧面前，莲花香气笼罩住他：“那你觉得，我美吗？”
凌萧的头脑瞬间停转，他咽了下口水：“当……当然。”
“是吗？因为我长得美，所以你们就觉得……我很好骗是吗！！”
湘莲仙子陡然抬手，一巴掌拍在凌萧脸上，把他扇了个踉跄，又照他胸口按下去，直接把他按倒在地。
温柔恬静的仙子居然上来就动手，凌萧三观都被打碎了。慌乱间他不自觉摸上被打的脸颊，不摸则已，一摸之下居然发现刚才施的变身术已经被破了，现在露出来的，就是他原本的面孔！
湘莲仙子一脚踩在他胸口，居高临下地伸手撩开凌萧的碎发，冷笑着说：“每次都要换一张脸，躲躲藏藏，跟老鼠一样，这回总算逮到你了。哼，来让姐姐看看，你到底长了一张什么样的丑脸！”
凌萧只能拼命护住脸，以至于无暇反击，但仙子一时间也拉不开他的手。
“给我看看！松手！都这样了你还要藏？！”
都这样了，就是啊，他堂堂魔尊何曾被人踩在地上欺负……也不是没有过，但凌萧还是感到十分羞耻。
于是他不再徒劳地挡脸，以攻为守，分一掌袭向仙子，逼她后退。胸口的压迫感一解除，他马上疾退几步，停在距湘莲几丈远的距离外，再次把样貌变成书生的样子。
仙子似乎是看没机会再逮到凌萧，便在原地站定了。
“还挺厉害的。不过，我看见了。”仙子低头好整以暇地掸掸衣服，也不抬眼看他：“你长得不丑，干嘛非要挡脸？”
凌萧喘息着，隔着模模糊糊的夜色望着心上人的眼睛，没说话，也没动。
确实，刚才那一下子被她看见脸了，但只是脸，只要没有露出……
“其实不是挡脸，是想挡额头吧？怕被我看见额头上的印记，知道你是个小魔修？”
还是被看穿了。凌萧呼吸一滞。
“看来是真的了。一个小魔修天天跟着我，什么目的？”湘莲话一出口，自己摇摇头：“算了，我不想知道。脸都不敢露，还藏得这么拙劣，不值得多问。我还有事要忙，你愿跟就跟着吧。”
她说罢，拂袖离去。
凌萧看着她的背影渐远，突然大喊：“回来！我告诉你，我没有别的目的，我就是特别喜欢你！中意你！”
他深吸一口气：“我想娶你！”
湘莲皱眉回头看，那人这回解开了伪装术，就是太远了，又黑，看也看不清。
“喜欢我是吗？那好，今天你算是看到了，真正的我爱打人、爱骂街，爱用脚踩别人，你喜欢的我，除了这张脸，其他全是装出来的。我装的累死啦！烦死啦！！你都不值得我装，明白吗？还喜欢吗？！”
凌萧沉默了片刻，不是犹豫，是紧张，五脏六腑都激动得发颤。
“我早想过你是装的！所以我问过自己——就算你其实是个又抠门又八卦还爱吃甜豆花的老太婆，只要是你，我还是会爱的！！”
湘莲一愣：“你们魔修表白的方式真是别具一格……”
“在我们魔界，喜欢人有个说法，叫心火。这个火，烧起来就不会灭。即使被骂、被踩，也不会灭——至少今天没灭。”凌萧手按在自己胸口，眼睛里的确闪动着一团火。
“是嘛，今天没灭。”湘莲沉默半晌，闷闷地说：“我不讨厌魔修。但是……”
她咬咬牙，转身向夜色深处走去：“你早点熄灭吧。”
凌萧独自站在月下，夜风吹过河面。
低效但敬业的合欢宗外务员小三和小四终于沿着外壁爬上了八层高的凌峰楼。
然后又往下爬了两层。
好累，好辛苦，但是没有怨言。今天也是为门派拼命工作的一天。
蹲在六楼的屋檐上俯视，发现师尊、师叔、师兄面对面坐着，谁也不抬头赏月，谁也不低头吃果子，六只大眼泡子都互相盯着。
这种情况下想趁乱下药就很困难。
扮成伙计在酒菜里做文章？要是能扮还用爬着上来嘛。
所以思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可走：在他们藏身的屋檐上，直接对准师尊的酒盏，把蓝色小鸟蛋打进去。
小四有些担心：“哥，这也太凶险了……”
且不说在高处对准有多困难，万一到时候一阵小风吹过，落在桌上、地上，或是谁的头上，那不是白忙活了吗？
“不能犹豫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小三说：“听我的，要是出了什么岔子……那就是咱们命该如此吧。”
小四颤抖着手，对准师尊酒碗的正上方，捏破了合欢蛋。
合欢蛋只有拇指大，壳是软的，像熟豌豆的皮一捏就破，透明的蛋液一滴滴落进酒里。
蛋液滴完了，没有飘出去，也没有被发现。
大业已成！
小三小四相拥而泣。
接下来只要等着师尊喝酒。
没想到突然节外生枝，碧池师叔喝多了酒，“咚”一下扑在桌面上，睡着了。
师尊笑：“天枢你看，我好多年没见过他醉这么快了！嘿嘿，以后跟他喝酒都带你来！”
大师兄小声嘟囔：“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三小四也轻声念叨：“跟你没关系，别管那么多，快敬酒快敬酒……”
师尊拿起酒碗晃了晃，小三小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可惜他又放下了。他指指碧池君：“他趴在这儿吹着风睡可不行，我去里面看看有没有休息的地方。”
说罢，他架起了师叔，往楼内去。大师兄也站了起来。
完了，完了，他们站起来了，万一把酒剩下就这样回山去……
“……我们可就要万劫不复了。”小三小四绝望地想。
这时，师尊对大师兄摆了摆手：“我扶他就行了，你看着点桌子，别让人收咯。”
天枢犹豫了一下，坐回原位。
“呼——还好，他坐回去了，马上师尊就会回来把酒喝完，他们既不会走又不会换座位……”
小三小四蹲在屋顶忐忑地等待命运的审判。
天枢坐在原位等了一会儿，看着碧云君架着师叔拐进了楼中走廊。那些房间里都是□□，他的确很不想进去走一遭，师尊连这点都体恤到了。
但是就在这时，临阳台的木楼梯走上来一个人，天枢“唰”地站起。
上来的正是日轮君。他在楼梯口站定，左右一扫，也看见了天枢。
两人四目相对，眼神竟是有些相似的凌厉。
天枢的手紧紧握着，指甲在手心抠出印来，只要对方稍动他就会拔剑。
然而日轮君只是偏头一笑：“看来贵派真是个破烂口袋，什么东西都要往里收。”
天枢没接话，他本来就不擅长反唇相讥，只是咽了口唾沫，眼睛紧紧地盯着对方的动作。
“那天我就闻出来了。药味的人，呵呵，天下果然没有第二个了。可惜咱家也不是开药铺的，要不送你去做伙计，混得肯定比现在好。”
“你来干什么？”
“嗯，肯定不是来埋汰你的。不用怕了，今天我找别人，你的账以后再算。”
日轮君说罢，冲天枢嘲讽地笑笑，转身朝走廊里去了。
天枢立即跟上去，拐到对方前面。
日轮君像是看到了可笑的事一样：“怎么？你还要拦我？”
“拦不住。”天枢摇头：“我跟你一起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