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已至尾声。
不过是三十多人的斥候小队，如何能够抵挡真理。
汽车人来到康德身边，他发现父亲正在注视一具精灵的尸体。
它说道：“父亲，我留了两个活口。”
康德头也不回：“杀了吧，问不出什么的，他们跟人类不一样。”
精灵的生命力与精神的坚韧程度都远高于人类，思维方式也与人类不同，人类的灵魂可以轻易撬开缝隙，通过弱点摧毁心防，但精灵很难。
他刚刚虽然成功了……但那只是濒死的精灵。
即将死去和没有死去，这是两种天壤之别的状态。
至于酷刑加萃取……他不想这么做。
精灵的精神与体魄远超凡人，许多手段放在精灵身上，得加量，而且康德现在也不想这么做了，他已经不是辉沙镇的那个他了。
酷刑，不仅仅是对受刑者的折磨，对施刑者，同样是一种折磨。
远处传来两声枪响。
汽车人又走了回来：“父亲，他们走得很安详。”
——它故意说了从父亲那边学到的俏皮话。
因为它觉得，父亲似乎并不高兴，而是有些沉默。
康德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笑，他问道：“有什么感想？”
汽车人想了想：“有些……宽慰？我想到了死在村中的那些人们，很显然，这些精灵就是凶手，而且残酷好杀，毫不犹豫向我们出手，杀掉他们，不仅可以为无辜者复仇，也可以避免这些精灵以后再作恶。”
康德又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就超出汽车人的知识范围了。
它歪了歪脑袋：“变成这样……有理由吗？不是天生的吗？”
“不是……我相信有些生物天生就是畜生，可至少这个精灵不是。”
康德说道：“他为袍泽复仇，愿意相信自己使命的神圣，我相信出自本心，也相信他曾经是个天真友善的精灵，可在这片土地，他做出了恶魔般的兽行……你说，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变成了这样？”
汽车人迟疑了一下：“……战争？”
“还有发动战争的幕后黑手。”康德轻声道，“世上战争无算，源于阴暗的人性和欲-望，人类彼此攻杀，死亡与悲伤无休无止，但战争究竟是谁挑起的？”
“屠杀，劫掠，卑劣如狗，残酷恶毒，军队在残酷的战争中化身为鬼，犯下数不清的罪恶，可军队是一个个人组成的，那些犯下了滔天罪孽的士兵，难道生来就是畜生禽兽吗？难道他们在自己的国家，从小到大，也是整日杀戮和掳掠吗？”
“我想，并不是，正如这个精灵为了他所相信的大义凛然的理由离家远征，他的心也曾经热血激昂，可如今他犯下了屠杀的罪孽，死于我手，罪有应得，再也无法回家。”
汽车人认真地听着。
哪怕他不懂。
可他知道一件事……父亲正在向自己倾诉。
他也许只是想找一个倾诉的人罢了。
“其实呢，我听说过，战争有多么可怕。”
“但从书本中得到的知识和经验，终究没有亲眼目睹来得深刻。”
他望着满地的精灵的尸骸。
即使出于义愤，为那些死去的歌德人复仇，可他也无法对歌德人们的仇恨感同身受，但正义和公理是超越种族和世界的，战争是悲剧，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如此。
“杀死这些精灵，我不会有任何后悔和难过，虽然他们也有家人，也有家乡，可他们对无辜的平民犯下滔天大罪，我们替无辜的冤魂前来制裁。”
“但我也知道，他们不过是可悲的棋子、被利用的工具，他们都是平凡普通的精灵，但却被战争变成了恶魔，最后死于我手……但我知道，杀死他们的凶手，并不只有我一个。”
“他们也不是最该死的。”
“最该死的……是发动了战争、将无力反抗的人变成恶魔的那群畜生，他们才是最大的凶手。”
“那些畜生……配得上天底下一切的酷刑和折磨。”
汽车人有些明白了。
他说道：“父亲，你是说，这场战争……”
“是啊，这场战争……或者说，这是一切侵略战争的本质，只是为了达成极少部分既得利益者的目的，便发动战争，令被侵略的国家燃起战火，无数无辜的人死去，也让本国无知可悲的士兵踏上战场，承担战争所带来的一切，甚至化身恶魔，而他们却高高在上、风花雪月地望着这无尽的苦难和悲伤……”
康德叹了口气：“就像我说的，即使我对战争的残酷和可怕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见识到的时候，却依然感到震惊。”
“现在我就亲眼见到了战争。”
“不是大规模的厮杀，不是残酷的死亡，而是被屠杀的平民，而是被利用被欺骗的敌国士兵，这只是战争的一个小小缩影，却能够反映全部。”
“一小部分既得利益者的游戏，却让绝大多数无辜者为其买单。”
他说着说着，然后笑了起来。
“其实在来之前，我很害怕，如果我们追过去，追查凶手，结果发现了一群冒充精灵的人类怎么办？这些人类如果是歌德人，又该怎么办？”
“所以发现精灵真的是精灵的时候，我松了口气。”
“但我高兴得太早了……即使是很普通地替被屠的村落报仇，没有发生任何反转和波折，也能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以及恶心。”
康德轻声道：“以后，我们也要杀死很多很多这样的精灵啊……”
事实上，他依然残留着对精灵的一些好感。
圣印列岛上，那几名军官在生命的最后、在大是大非面前抛弃尊严和荣誉，做出了令人震撼的决断。
那位举起白旗的副官，在误会了他的来历之后，尽了身为精灵的最后的义务和努力，劝他小心人类，尽量提升他对精灵的印象，试图告诉他，精灵没有他想得这么坏，不要对精灵心存偏见和敌意。
他们只是暮月王朝的普通的军官。
在做出了那些令康德刮目相看的事情的同时，他们也与歌德作战，也许易地而处，他们也可能做出恶魔般的兽行。
但说到底，他们也只是听命而行的普通精灵，战争的决定，并非是他们所做出的，他们只是那庞大的国家机器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康德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道明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