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石超几乎声泪俱下地说如何被暗算,如何狼狈逃回、损兵折将,堂中人人一副凝重表情,司马颖觉得气氛已够,跟着异常凝重,甩出一张绢帛诏书:
“这仇挺复杂,该怎么报,还得与众位说说。”
众人刷刷北面,垂手作洗耳恭听状。
“长沙王挟持天子,居功自傲,为所欲为,先前我与河间王共出兵,帮他剿灭齐王,却被这人兔死狗烹反咬一口,咬得石将军所领三万,所剩不到一万。”
自然有人跟着义愤填膺,咬牙愤愤。
“起初我还不信,上表伸冤,只想陛下驱长沙王回封国,没得到,洛阳返回诏令,说我敢举大军向京,陛下将亲率六军以诛奸逆,并以长沙王为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以御之。”
诏书展开,泥印鲜红,众人窃窃私语骤然停下——天子亲征,举兵即为奸逆,一时谁也不敢冒头随意说了。
“这次不同以往,师出无名,”为首的卢志站出,谨慎着,“不管长沙王挟天子,还是天子有意敌对,殿下一旦行动,就成抗旨违逆,会阻碍重重的。”
“成王败寇而已。长沙王能有多少人,但凡让我领军翻倍,加上河间王兵力,能妥妥拿下洛阳,等天子抢到手,到时候谁顺谁逆,不过是一说。”石超理直气壮大声。
司马颖嗯嗯两下,不置可否。
石超似受鼓励,继续:“洛阳已经发难,视殿下为敌手,我跟河间王将张方,就是无缘无故被扣反乱罪名,要不反击回去,就是坐以待毙。”
卢志上下看一圈,心中了然:“殿下是这么想吧,还已经联合河间王,准备一起反攻?如此的确能打进洛阳,但也有不少变数。”
卢志皱眉苦思,思索不定,长久的大业之途,像在这最后一搏,但不该是这么被迫应对,隐隐觉得,准备还远没稳妥。
“有什么变数?”司马颖心平气和问。
“与齐王结盟,攻赵王事,殿下还记得吗,齐王乘机夺权,打击排挤殿下,难保河间王不做同样的事。”卢志提醒。
“河间王更疏属,无心夺权,且这人正直,是看不惯洛阳动乱才拥护的我,”司马颖一口否决,“我信他,这点不算变数。”
“殿下是信陆士衡吧,前番使河间王用兵是他,如今劝你二人联合的估计也是他,”卢志讽笑,“但乱世争雄,像他说过的,为主者不争,部下也会使之争。”
司马颖不平静了,推案轰地一站:“不管怎样,我都要领兵去,领翻倍的兵,早就想去,这次是被洛阳强逼,也不得不去。”
——想起那天士衡在马车上说,这该是士衡迫不及待想看到,虽然为“大义名份”的上表,当先就被反击,但绝不会迟疑退缩了。
“领兵直指洛阳,不只变数,还是场大赌。”一片静默里,江统站出来。
“要如诏令言,长沙王奉天子亲征,殿下是与帝王一战,胜,或许能手握大权,扭转声名,但一旦败,就是谋反逆贼,受天下诛讨,再难翻身。”
“成败终究不可定,”江统上前一步,“试问,殿下有此决心吗,与朝堂决裂,凭武力夺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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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间王将张方,将兵七万,自函谷关东向洛阳。成都王引兵屯朝歌,前锋石超率六万人,已渡黄河,不日将临城下。”
太极殿高台,晋帝拿过奏报,挥退侍从,觉得满耳的风声都是兵鸣马嘶,震得他后跄,目光正正对上远处的金墉城。
“还能求和吗,让他们退兵,大不了函谷关以西,洛阳以东,全给他们,朕能忍,还能忍下他们……”晋帝踉跄着,仓皇拉过嵇绍。
嵇绍思索着未答,晋帝就转向了另一边的长沙王,以不可捉摸的眼神打量。
长沙王司马乂摆手:“暗杀没成,没想惹上麻烦,不关我事,真不关我事,陛下不要关我到金墉城。”说得语无伦次,只顾膝软了跪求。”
“该关我到金墉城,是我挑起他们,”嵇绍淡淡开口,“但治我罪,割让地,成都王会罢休吗,他谋反野心,昭然若揭了,此一试便更知,他要大位,他不惜一切来抢了。”
“不该激他,怕抢不过。”晋帝低头小声。
“早晚来抢,此时不激,怕更抢不过,”嵇绍咄咄回应,“他兵马壮大,河间王已倒向他,再无藩王能制约他。”
“怕抢不过……”晋帝懦懦又重复,“你看诏令已无用,完全吓不住他们。”
“事已至此,破釜沉舟,能抢过的。诏令不是恐吓,是说到做到,陛下举军亲征,亲自到敌阵,就能压其士气,能使忠义者倒戈。”
嵇绍挡在晋帝前,托上晋帝肘后,往前推:
“还有,河间王,成都王,所占不过关中和冀州,而众多州郡都是晋土,官长将士都是晋臣,终听天子号令,只要陛下站出呼招,总会有人源源不断地,为陛下攻杀逆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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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兵调粮,劳累一天,陆云疲惫不堪回到住处。更深夜静,院中鸟还蹄鸣不休,走一步便聒噪声,烦得他摸根竹竿全打跑了。
“真是乱得鸟都不得安宁。”边进屋边抱怨。
屋里昏黄,一灯莹莹,陆机靠在凭几,一笔一笔写字,榻上被占满,胡画的纸还散在各处,一张碰上碳炉,涌起小火苗后转瞬成灰烬。
陆云边捡边走近,见怪不怪:“哥,你倒挺安宁,足不出户天天鬼画。”
“邺城出兵了?”陆机抬起头,不搭话茬,“收刮到你这里,该是能出的兵马都出了吧。”
“是啊,料你足不出户也知,号称二十万,听议事的说,有道诏令,言洛阳天子亲征,长沙王督中外诸军抵抗,眼看这态势,只能极尽所能出兵。”
陆云知无不言地比划,却听砰一声笔掉地,陆机坐正僵直,瞪大眼盯黑漆漆暗处,半晌不言,无血色的脸又苍白一层。
“朝中有人在活动,长沙王暗弱,不会行动这么快,天子也不会这么果决,背后肯定有人,深谙权势,在撺掇这些……”
陆云见他哥思索得凝重,眼睁很大,因消瘦显得更大,眼中火光跳动,惊疑地颤,迷乱不已。
便预感不详——这几天他哥很平静,全没这样,以往很在意的,似乎也没那么在意了,真像个还魂的幽鬼,万事漠不关心。
平静,也是显而易见地虚弱,整夜不睡,吃得很少,虽没咳血发热,但一天比一天地不忍见。
“不就是一战,兵多力强,自然能赢,想这些阴阴阳阳的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