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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市(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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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无阴云,日光白花花地晃眼。

    反正看去茫茫一片白,但耳边很吵闹,车轮咕噜咕噜,篮筐哗哗碰撞,密密的脚步,在尘土里或轻或重的踏声,衣料的摩挲和兵刃的碰撞,还有混成嗡嗡的窃窃议论,或许是有意屏蔽,一句都听不清。

    在嘈杂淡下去时候,听得到远处有歌谣,孩童清脆地唱,无起伏的节奏尖尖细细:

    “赵笔齐板行诏书,宫中大马几作驴。”

    “城东马子莫吼凶,比至来年缠汝鬃。”

    逢大乱就有编出的童谣,权势的兴衰民间冷眼在看。眼下说,宫中帝王蠢得像头驴,大权被赵王、齐王接连抢到手,住城东的赵王司马伦,显赫至极又一夜身死,真是够让人唏嘘讽刺的。

    附逆余孽,营营小人,陆机想,光天化日下,自己就被人们这么冷眼看着,指指点点地冷漠评论。

    以往,这些可耻还会使深夜里惊醒,如同锐利的爪把心抓的稀烂,不自觉的发出呻//吟声。但而今不算什么,行尸走肉般地习惯,耻辱都不值一提,迫害和刑拷又能怎样?

    玩火自焚,终有一日。这是揽下乱政争斗,去斡旋权柄、叩问天命的必然惩罚,一向如此。京城遇见的张府君、潘安仁,和更早的父亲、叔父、兄长,自己和他们一样,凝视着白刃,无可奈何地徘徊生死,不得不接受最惨酷的下场。

    可终不想屈服天命,想拼上一切赌一场,生死、成败、荣辱,何足惜!

    可再难以想下去,全身僵硬,气息顿止,喉间焦渴得不行。

    ——俯看周围,像是一圈圈发白的尘埃,在燥热里蒸腾出各种味,牛马、草屑味,热汗混着泥土的体味,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腐败的恶臭。无声息的尸体离得近,一阵阵地阴惨惨瘆人,像把胸口撞开个空洞,烈日下全是止不住的寒。

    于是意识又飘忽,脑中嗡嗡响,如被巨大的重物紧压,想掀翻推倒,肢体却一动也不得动。痛感大概已麻木,痛与不痛全没法分辨,能动的,只有难耐地仰起脸。

    垂发缝隙里,一道割裂的,湛蓝湛蓝天空,漠然无情地蓝,经久未变。这么看,如同曾见到的,宫城化为灰烬时,燃尽了的灰烟飘浮到半空,流成的一条黑的河流,衬得被割成缝隙的蓝,无比惨淡。

    ~~~~~~

    说话声,像溺进水中,听闻到岸边模模糊糊人迹。

    “要他死吗?”

    “不是。”

    “那还是即刻死了的好。”

    “怎么这么说?”

    “外伤惨重,风邪侵肢体百脉,目下青者,不可复治,活着,是生不如死。”

    “医者当所有救?”

    “这症身体尽痛,耳目惊悸,到魂志不定,脊强而直,成痉痹之症,气息如绝,狂言不可名状,缓则经久而死。其间苦人多不能忍,医者本忧恤之心,亦不忍见。”

    “名贤治病,护惜身命,一心赴救,怎么能杀生?”

    “药石左右无用,真不如毒丸一枚,还能解苦楚。”

    脚步声,门扇吱呀了下,几乎分不清远近,响动是空茫茫回音。

    想循声音再听点,稍一动后,触感粘粘的,被冷汗濡湿,有血渗透,身体像被支离破碎了,再勉强凑拢,全支使不动。痛觉似乎恢复,锐利的痛楚刺入全身,呼吸都觉艰难,得竭尽全力忍受。想听到的话,真觉生死在这摧筋拆骨的巨痛前,显得毫无意义。

    淡淡黑影,晃动的面容定住,陆机从轮廓辨认出是嵇绍,还有萦身薰香味,思想前后,勉强对眼前的重影一笑:“生死于我无谓,延祖你不该为难。”

    嵇绍似乎吃惊,往旁躲闪,像喃喃自言道:“你不能死……”

    “城门受杖杀,又悬之示众,齐王严惩我至死,延祖你能救到几时?何况……”

    想嵇绍意思,又觉猜不透。四周极静极静,空间有似曾相识感,阴暗和木霉气不散。

    其实痛不欲生里,是自己在为难,没有积年累月地忍受,意志稍稍一弱,就将彻底沦入昏茫,却万不能自弃,这么生无意趣,想靠他人决定来定生死,也是理所当然吧。

    “你没那些罪,不该受极刑,杀一无辜而取天下,仁者皆不为,”嵇绍郑重,但说得颤抖,“只是御医善言,我视你作友人,能顺你意,你要是无望,我能替你结束。”

    决定又抛回来,还真是无望:“你好矛盾,不只是,狠不下心毒杀我,还有齐王不想我死,对吗?想起来了,我罪与无罪,你辩解过,齐王早已不计较,他在乎的,是我有用跟无用。”

    “否则,不会留我这么点生机,还使你督御医来救,”倦累袭来,眼撑不住闭上,“我倒是想一死了之,但又想想,死会辱了延祖你使命吧。”

    昏沉得很,但尽量说清楚,重影恍恍惚惚,凭感觉转向嵇绍,觉出了他的一点愣怔,身影慢慢在滑跪。

    等好久,感到双手被施力,有滴温热的水打了下,嵇绍的声音更朦胧,带一丝强忍的质问:

    “你看出了,那我也看出,你嘴上说,但内心一点不想,你没有无望,士衡你看得清你自己吗,事到如今,怎么还能思及这么多,你心里惦念是有多重。”

    “那我猜对。”想到嵇绍已经了然。

    “是,齐王要把你当人质,要挟成都王退兵,你想到了,你想一死了之,想成都王不受威胁,但又怕他冲动行事,哪里是顾虑我使命。”

    “你也是猜对,”抵挡住昏沉,冷静想,“我既生死难测,成都王该还不知情,不然这里不会这么平静的。”

    “我把你私下交过去吧,避开齐王,成都王会护你。我的确是有使命,想着朝政安危,但还有其他周旋法,”嵇绍重重地说,话声果决,“在你生死前,使命便不值一提。”

    “不用,不想见成都王,成都王受齐王牵制,有那份盟约,只因我在邺城打压他,还打压过他很多次,我如此,权当赎罪,为难,就自生自灭好了,不想再烦扰他。”断断续续说完。

    “士衡,你看得清你自己吗,医者犹生忧恤,我也不忍见,都想要毒杀你,可你不是无望的,就只能这么成全你了。”

    嵇绍俯身,脱口而出重复着,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劝。

    “要你成全我不见他,”陆机挤出最后点力,把嵇绍反握上,然后目光茫茫然发直。嵇绍就见他惨白脸上,浮现点似笑似哭的表情:

    “仰日月而不见烛照,临风尘而不得归宿,触目万恨呢。寸阴将逝,慷慨在此一诉,延祖你听到,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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