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大会群臣,庆赏铜雀台,向天下矜功,如今基业烟消,倒是凡俗皆可登临了。”走完最后一级阶,罗尚感慨。
“但功名已成,竹帛可宣,此台巍然,盛迹依稀。”陆机抬头,高台嵯峨,飞阁连栋半笼夜雾,幽邈似接天,偶传出一些嘈嘈的细语啜泣。
“再盛迹,我看王霸之业,也甚是无谓,不过数代,就被他姓篡夺,”罗尚到台沿凭栏,“不如随波追流,任性适意,俯仰不愧于本心。”
云移月黯,身影就一时不见。陆机想着罗尚话里讥讽,明里暗里的,他朝栏边回应:“与将军比,我确实深愧于本心。”
罗尚是蜀汉降将,但蜀亡后,他只为西陵奔走,为川地守境,没有去谋开疆扩土的功业,他无愧于故国故土。而自己所谋,是与故国故土全然无关的事。
“你机敏之谋,不世之才,何不为江东效力,基业虽亡,民土仍在,”罗尚从暗影中走出,“为旧朝遗类,忠义尚可全。”
“我自负有才,不想局于一隅,想的是天下四海的事。”
“野心家不少,无耻者尚寡,”罗尚探头,瞪眼陆机,讽声大笑,“就算志在天下,也不该附庸成都王。”
月色虽暗,眼神和语气却明晰,如同当头棒喝,陆机狠狠一震,一步踉跄。
罗尚得意,继续笑:“提醒下你,成都王早年游走江流,与人一步步灭了东吴,连带欺骗利用你,你该对他满怀深仇。”
“晋人亦灭蜀,宣帝司马懿是蜀亡的主使,将军怎不深恨晋人,图谋反晋复国?”陆机压下慌乱,要在争执中赢,似乎被指责的失德,争赢就能抹掉。
“蜀汉庸主弱臣,天险不能守,合该亡国,”罗尚被说得恨恨了,再没得意,“久远事了,恨也没甚意趣。”
“那我比你意趣,”陆机绕罗尚走,仿着他那种得意劲,“成都王诓我损我,如今种种狼狈失措,是我一一在报复,大畅我怀,好有意趣。”
“我为他谋王霸业,他便受制于我,无论天下还是江东,如何得治,将皆在我手,”陆机笑起,“将军所讲忠义,却是浅薄了。”
罗尚听那癫笑,头皮也生凉,彻底认败,一阵长吁短叹。
“到底说不过你,今日见识,才晓得成都王干嘛那沉迷,十多年了还追逐不改,”又向陆机拱手,“与你实话吧,看在他沉迷你份上,想你能认同我,劝他回蜀地,安民平乱,但眼下我打算是落空了。”
“氐羌之乱,使蜀地临危吗?”陆机正肃了。
“流民十万余口,散在梁益,巴氐头领李氏,集了数万人,动辄攻掠郡县,加上益州刺史胡为,受皇后指使打压封国,乱得也是一言难尽。”罗尚吁叹更长。
“他自己选的邺城,排万难到这里,大概志心已定,我劝不了他回蜀,”陆机随着罗尚叹,正视向他,“但将军可回,我能劝他委你兵权,全权节制蜀地,而且让你即刻回封国。”
“那谢你美意,如此也好。”罗尚躬身拜下,身下得低,他瞅着地面,“此地亦是荆棘,非栖鸾凤之所,若不能留,你想想我的话,或可别图远大之计。”
说完顿住,并没起身,他知道此劝是夺人威权,但相信陆机能做到,会不计代价去做,不定再惹成都王嫌隙。但事关蜀地安危,他别无选择。
陆机也迟迟不言,仰首看着,星月被游云或遮或显,散光清霄,也断断续续,他紧闭了眼,艰难地一叹:“我会想你的话的。”
“我送你回府,算完成任务,时辰不早,走吧。”话已至此,罗尚先行下阶。
阶长长如上云天,陆机走到半路,脚下忽地踩空,一路滚滑,罗尚赶紧去捞人,快到底才拉住,刚想问有无事,被陆机捉住手,坚定地求:“今夜我不想见成都王,将军放过我,算是谢我劝说之恩。”
“好。”罗尚扶起人,见到身后,秋月下一汪血,竟成了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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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颖拿水,泼灭香炉,呼哧一声,余烬遇水,凝成黑腻的一团团。他看着不快,一脚踹翻,把赶来收拾的人也全轰出去。
香名迷迭,司马颖记起在东吴,老用来迷晕陆机,为方便行事,百试不爽。但一次西陵城外,他贴身极近,看出烟气笼人时,陆机面目的白和空茫,就再也不想用这香。香是卢志筹到,觉得陆机行事逾矩,自作主张又一次迷晕他。司马颖刚骂走人,火气未消,真觉身边的没一个省心的。
也是他不想用手段牵制人,如此难得的重逢,只想珍之重之,以往的瞒骗和伤害,一点都不要再有。虽然这人好坏,心思深沉,做法难料,还总惹恼自己。
陆机额上缠圈白布,左侧伤重,血迹透出,红渗渗一块。司马颖看上再没火气,满心软绵,柔柔化水,轻抚着摸,又增层心疼,摸得越发小心,只细微地触到。谁料手猝然被打,还打得生疼生疼,让他龇牙咧嘴的。
水即成冰,司马颖赶紧背过身,用冰一样口气,冷淡问:“何时醒的?”
“在下不知,”陆机坐起身,眼见香炉,“只知殿下要我昏睡无觉,如此醒转,大失你望,实在抱歉。”
“是你受凉发热,又摔伤头,不过关你一时辰,就这么报复,”本想好好说话,但见人争锋相对,就懒得管了,狠狠心呵斥,“只顾怨愤,不知悔过,乖逆无常,我何必在乎你醒不醒。”
“此言心虚,”陆机呛笑两声,隐隐听到了门外的刀兵,笑得更大,“要不在乎,何必兵甲四围,殿下要软禁我,让你惧怕至此,还真是荣幸。”
“不如再送监牢,稳妥省事得多。”还下榻向司马颖一揖,煞有其事地建议。
司马颖知道他怄气,但就是不肯自己先软下,怒指门口:“那请便,你自己去,都懒得押你。”
于是看陆机大步往外走,但走得还是迟缓,门扇一开,刀光印目,他似乎被击打,扶门框倾下身,门槛后的脚未挪,孱弱身影,似虚浮进风里。
司马颖心上那冰化了彻底,好生抱起人回屋,坐上榻,压好人手脚:“这么心硬,不肯认一点错?”
看陆机也不动,就撒气似的揪耳朵:“为达目的,不计性命,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结果手一松,就被人挣脱。陆机一把撞开他,躲进了榻,扯被子盖过头,裹紧成一团,又是不理不睬拒人千里的架势。
非要把话说清不可,不信奈何不了他。司马颖执拗上来,跟着扑上,抓起被就要掀。可俯身时,听到了细细弱弱的呜呜声,如丧中恸至哀毁,大哭过后,只剩了余绪的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