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人散得七零八落。陆机紧跟这张华,听他心有余悸地吁气:“太尉太冒进,宗室强盛,他想除尽,自己必不长久。”
“还有贾妃,压制太过,他父亲故旧满朝,比太尉更有揽权的底气。”不停念叨。
“惜我人微言轻,就算尽力,曲意周旋,也挡不了人狂妄惹祸,”怅憾说,走得急,像是要逃难,“一时平息,再斗也是迟早。”
“府君未必人微言轻。”陆机觉察有人走近,放慢步,安慰也是提醒。
东宫黄门耀武扬威挡道,董猛伸手东指:“张太常,早间话未说尽,还请东宫再叙。”
他的话改成了客气,想都是背后主子指使,新帝不回东宫,还要待东宫的,只有满心不甘的贾妃。
黄门赫赫扬扬站了一大排,累得揉颈搓眼的一堆谒者显然敌不过。张华摊摊手吩咐:“你们先回,我去趟东宫再来。”
又回头,像是专对着陆机:“仪礼事大,无论何人问,不要轻易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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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官走后,太常丞郎和招来帮忙的都放纵了,揉肩搓膝,歪歪扭扭地挨回寺署。不知跪拜了多少遭,只恨不得赶紧找块席休整下。
但惊见正堂被人占据,主客和为首的客座坐着人。太常们脚还没到门槛,一身冷喝当头砸下:“叫你们长官滚进来。”
太常丞石鉴满头汗:“长官不在……半路被请到东宫了。”
“还真是红人,”司马玮讥讽,“或说长袖善舞,见风倒,刚做完杨骏狗腿,又去傍东宫贾妃,就不怕他俩斗起来,把你们摁死吗。”
一众人懦懦不敢答,站檐下屏气敛声。天闷,门窗大敞,看得清诸王咬牙切齿地愤然,一副丧礼上受的气要全撒这里的架势。
司马乂按这路数煽风:“长官不在,那就拿你们消遣了,搞的大丧,只遂那权臣的意,让得我等好生狼狈啊。”
尾音一扬,众人一哆嗦,眼看祸事临头,太常丞还是迈出步辩驳:“太常治礼,全依典制,并未偏颇,殿下们误会了。”
“好,那让殿前屯兵,殿上列阵,大丧几成演武,也是你们依的典制吗?”司马颖走出问。
事实上就是,但因说典制的不是本署人,不好认下这罪。知情的目光朝一侧瞄,陆机脸上抹香灰,混一众灰头土脸的太常不显眼,但司马颖走来的每一步,于他而言也是惊悸。
“是有此典制,但太尉怎生调军,也非下臣们能左右,再者,殿下们殿堂见兵,早生警惕,也好过徒遭暗壁埋伏吧。”不是下属,毕竟帮过忙,太常丞也有心救。
司马颖停步,仍望向太常们:“两位哥哥,这句有理,我看他们也是被逼行事,就小惩大诫下,毕竟朝中,闹太过总不好。”
司马乂拍案不接受:“不是你提议来的吗,被迫跟你服三年丧,气都没地方撒。”
“那要怎么惩?”坐主座的司马玮饶有兴致。
“我自告奋勇服丧,是因有人搬出尚书,说先儒云‘翼室于路寝’,这句好神叨,先儒是吧,要你等手舞足蹈,一个接一个地说这句,”往座上看眼,“殿下们不笑,可不许停下。”
座上即刻拍掌,纷赞:“解气,好主意。”
一群太常们再辱也得就范,使出解数开始念叨,可惜座上笑点太低,才说几个就已前仰后合。司马颖抿嘴憋笑,却看清有人颜面涨红,衣形轻颤,终忍不住笑喷,言而有信,就抬手止了惩戒。
不见就不见吧,不想让人为难,也不忍再施予一点勉强。
不过,座上似乎还没过瘾,又问:“还怎么惩?”
司马颖拍拍额,颓然样,忽想到:“你等不是知典故吗,我听闻汉武叹天人之隔,使少翁招魂钩弋夫人,我也有此忧思,想请诸位招魂。”
“故人长逝,屡有梦回,追思切切,”再威胁句,“要是招不到魂,那还得消遣你们。”
“方士之术,不经之言,恕难做到,”太常丞又一本正经,不过看人真有哀思,还是建议,“如是恩旧欢爱,不如变饮食,衣素服终其心丧。”
司马颖走到认定的人前,哀叹应声:“那好,欢爱一日不见,我便行一日心丧。”
座上两殿下莫名其妙,还在等看消遣,咳咳两声提醒,司马颖不得已再想法:“嗯,最后一遭,今日有人宫门哀哭,抹泪作赋,有一句尤为佳,你们学他边哭边念,念得动情,就放过你们了。”
一片哭嚎声中,三瘟神终于走。司马玮、司马笑意未尽,司马颖只一人落在后,意兴阑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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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精疲力尽回到秘书寺,拍拍胸口,自觉被吓得不轻。白日不用上值,廨舍门正敞开,他进了西头的瓦屋,寻着席正想坐,却见席间有人,斜倚凭几,手托着发,在细致理。
“安仁,”试着叫声,“怎么进的?”
“自是有人带。”潘岳转身,朝旁边努嘴,脸颊嘟出,幼童似的粉。旁侧有人伸指一抹,再把他敞开的衣紧上,斥道:“你又敷粉,又是到哪做怪。”
“怎么说我作怪,”继续慢悠悠屡头发,“我一赋成名,真是未料,才宫门念毕,便在官寺传诵了。”
陆机看出是秘书郎左思,也顾不上跟潘岳熟络,走去见礼,拘谨地喊:“大人。”
与潘岳是京郊偶遇,文气相投,作挚友相交往,本来打算畅言番的。但左思是张华把他托付在秘书的上级,那得毕恭毕敬,就一时不敢多话。
只好静听两人斗嘴。
“大什么人,文才还不如我。我服士衡,但不服你,你管我作甚。”
“宫廷多禁忌,你不慎言慎行,还想遭贬吗?”
“不会了,我文名已成,好几贵人,正争抢着我当宾客。”潘岳整好发,束上冠,洋洋得意,“这次能回京洛无疑。”
左思急声:“京洛政场险恶,你别轻易答应。”
“好容易求的进路,干嘛要听你的。”潘岳一晒。
“你……别惹祸上身就行。”左思气噎,但不忘拿条带把他腰束好,丧服整规整了才站开。
“借你廨舍,有扰。”对陆机说句,愤愤走出。
“特意来谢你,你让我作‘哀永逝文’,提醒我大丧之事,我才演了宫门一幕,赚了些虚名。”潘岳得意全无,声气是落寞的。
“你能遂意就好,”陆机笑着挨他坐,又收了笑,“安仁,这里求进路,是得有所攀附,你打算做谁的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