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核桃给我。”江鸿瓒原地静默片刻,伸出手。
羿安应声解开腰间挂着的锦袋,从里面取出两枚核桃双手奉上。下一秒,掌中一空,尖锐得让人牙酸的核桃皮摩擦声如魔音入耳。羿安顿时觉得后脖颈嗖嗖冒凉风,心里暗暗发苦,这才立秋,冬天可怎么让人活哩!
荣欣堂内书房,唐锦盘膝坐在临窗的软榻上,伏案奋笔疾书。为了让结果看得更直观些,她将王府一年内各项开支绘成柱状图。
采青看着姑娘用眉石在纸上涂着一个框框又一个框框,心里直纳闷,同时还惦记着羿安刚刚过来的事儿。
“姑娘,这样拒绝殿下,没事吗?”
唐锦头也没抬,说道:“能有什么事?王爷日理万机,比我忙多了,咱也得自己懂眼色,不能随便耽误王爷时间!”
啧啧啧,什么叫颠倒是非、指鹿为马、倒打一耙?
前来送药的秦嬷嬷正好听到这番话,暗叹真是开了眼界!
不过,唐锦是真的忙,就连例行的午后小睡都缩短了一半时间,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傍晚前将图表弄好。甘棠将暖阁里的灯一一点亮,请示道:“王妃,晚膳摆在暖阁吗?”
“摆到偏厅吧。”唐锦道:“你再去二门问问,王爷可否忙完了。”
甘棠应下,刚要转身,就听到门帘外传来男人的声音,“不必麻烦了,就在这传膳吧。”
帘子被挑开,江鸿瓒大步走进来,一眼看到唐锦“”豪爽的盘腿坐姿,挥挥手摒退屋里人,大马金刀做到炕几另一侧的软榻上。
唐锦敏锐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逝的诧异,神色不动地默默换了个坐姿,手上麻利地收拢账簿,“我这里有点儿乱,不然你还是先去偏厅吧,我马上就来。”
江鸿瓒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桌边那叠手稿上。长臂一伸拿起手稿,一张张翻看,入目是一个又一个被涂得黑乎乎的框框,长短不一。配合框下注释式的文字,恍然领悟的江鸿瓒不由瞪大了眼睛。
简洁、清楚、直观。
越看,这种感受越深刻,对手稿亦越发爱不释手。
“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办法?”江鸿瓒抬眼看她,眼底不自觉噙着复杂的热度。
唐锦忙摇头,“我哪有这能耐,其实是我外祖母想到的,彼时她老人家已经不当家了,空闲时间多,一边教我看账,一边就琢磨些新鲜想法。”
郑老夫人啊,您的大旗就借我扯一扯吧,拜托!
江鸿瓒敢把王府掌事权交给唐锦,可不是凭着挡箭之恩脑袋一热做出的决定,而是早就把唐锦的背景查得清清楚楚。是以她这番话,江鸿瓒不疑有他。
“这个统计方法甚好,你用完了能否借我观摩两天?”江鸿瓒丝毫没有心理压力地说道。
唐锦闻言挑眉,哟嘿,这随手顺东西怎么还养成习惯了?
“也不是不行......”唐锦状似为难地斟酌片刻,才接着道:“只是你看啊,就连私房菜的菜谱都要花钱买,我这新统计法怎么也不能比菜谱待遇差吧?”
江鸿瓒又开始手指发痒,按下盘核桃的冲动,幽幽开口道:“行,你开个价。”
唐锦莞尔一笑,“我不要银子,只要您一句实话,和一个点头同意。”
眼前巴掌大一张脸笑得越甜,江鸿瓒心里越警钟大作,“说说看。”
“这一呢,我想您同意我自由出府。”唐锦解释道:“外祖母留给我的东西我想自己接手打理。”
江鸿瓒绷着的神经松了松,颔首道:“当然可以,定北王府不是大牢,你明面上还是王府的半个主子,想出门谁敢拦你。只是,奉阳毗邻草原,城中有不少外族人和商队出入,鱼龙混杂,咱们初来乍到,你最好还是把管事的叫到府里来回话,若是非出府不可,让高崇安给你多配两个护卫。”
唐锦眸光微动,眼底的笑意深了两分,诚心诚意道了声谢。
这反而让江鸿瓒有些不适应,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道:“不是还要我一句实话吗?什么实话?”
唐锦下意识看了眼门口,隔着炕几稍稍朝他倾了倾身,压低嗓音问道:“能否给我透个底,您手里还有多少私房钱?”
江鸿瓒瞠目,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久久无语。
就怕空气突然安静。
唐锦保持姿势固执地跟他对视,试探着底线:“够养活一个千户营的府卫?”
按本朝法令,亲王爵可以组建府卫最多三个卫,一卫下辖五个千户营,每个千户营下辖1120人。一个千户营下辖两个百户营。
像定北王府这种毗邻边疆线的亲王府,府卫完全可以按照最高标准组建。府卫军除了护卫王府,必要之时还要加入对外作战。
依唐锦粗浅的想法,定北王府的府卫最少也得有一个千户营的规模才行。
“这......”江鸿瓒被盯得耳根隐隐发烫,委婉回答道:“一个千户营有点吃力。”
唐锦眼底的光黯了黯,降低难度,“那,一个百户营?”
江鸿瓒:“......”
好一会儿面面相觑后,唐锦于无声中读到答案,忍不住想捂脸。
如此廉洁自律、两袖清风的太子,今上竟然不珍惜,简直暴殄天物!
“临离京前,我已经上了奏疏,请朝廷拨款。”江鸿瓒开口道,耳际的红晕大有往脖子蔓延的趋势,“薛公公也会把京中带不走的东西和田庄铺子等产业收拢成现银带回来,大致能和现在账面上的现银持平。”
江鸿瓒虽际遇波折多舛,但大多是精神和心理层面的,有梁太后庇护,吃穿用度和银钱方面并未真正操过心,眼下被唐锦这么咄咄逼人似的一问,愕然发现自己竟然这么穷!
唐锦也发现了眼前这位的知识盲区,不再为难他,转而询问道:“殿下预备先组建多少府卫?”
“初步打算一个千户营。”江鸿瓒回答道:“先头随行的有八百人,后头跟着薛公公过来的还有两百余人,基本都在给你的花名册上。高崇安这两日就能统计完毕,补录后的名册会誊抄一份给你。”
唐锦微微一愣,继而恢复如常,道:“以后,府卫的花名册就不必多给我一份了吧,只需告诉我个确切人数就行。”
那是直属于江鸿瓒的军事势力,算是顶级机密,她还是别知道太多比较好。
江鸿瓒微眯凤眼深深打量她片刻,施施然道:“府卫一应开销走的都是外院账上,现下按照你的改动,内外账房统一归入财院,你这个掌家人,有份府卫花名册是很必要的,奖赏、抚恤等等支出,最后都少不得经你批复这道手续。”
言下之意,给你花名册,是为了将来更精准地给府卫们发钱!
唐锦自动将江鸿瓒的话转化成自己能理解的模式,认命地承下他这份感人肺腑的“信任”。
糟心归糟心,但江鸿瓒的话里也透露出了她最在意的信息:她在财务管理方面的变动计划,顺利通过了。
这个认知让唐锦胃口大开。奈何采青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的饮食,严格按照“早吃好、午吃饱、晚吃少”的原则执行,结果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多半饭菜都进了江鸿瓒的肚子。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江鸿瓒吃不穷他的皇帝老子,却能让本就不富裕的定北王府雪上加霜。
“哦,还有一件事得请示您。”饭后移步小花园消食,唐锦摒退左右,道:“府中的称呼是不是也该统一改一改了呢,王爷?”
唐锦自醒来后默默观察,一般的仆婢们都称呼江鸿瓒殿下,心腹则称他主子。为了不犯忌讳,唐锦也跟着称呼他殿下。
然而,定北王府现下已经正式开府,慢慢会与当地官民接触、融入,若称呼上不明确一下,被有心之人利用,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招惹来无妄之灾。毕竟废太子这个身份,实在是太过敏感,就算今上无心,自有新太子的拥趸者为了邀功处心积虑算计陷害。
江鸿瓒经她提醒,福至心灵意识到深层的含义。
“我觉得,这件事还是您亲自下令更为合适。”唐锦道。
江鸿瓒郑重颔首,“确实当如此。这次多谢你提醒。”
于细枝末节之处潜藏的危机,丝毫不比战场上明刀明枪的风险逊色,甚至很多时候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是以,这句道谢,江鸿瓒说得发自肺腑。
唐锦也不同他假客气,心里对江鸿瓒的印象也有了些改观。如他这般身份,又经历过那些变故,心中仍还能保有感恩,实属难得。
“主子,春熙阁的婢女来报,说是周侧妃忽然伤口剧痛,请您过去瞧瞧。”羿安站在花园的月洞门门口禀报道。
江鸿瓒一听便心生不耐烦,“伤口疼就去请医官,本王又不会治伤,去了能有什么用?不去!”
说罢,看向唐锦,语气缓和地问了句:“还有事吗?”
唐锦立马摇头,“王爷请自便。”
“嗯,那我就先走了,有事明天吃早膳的时候再说。”说罢,大步流星往月洞门方向走。
被留在他身后的唐锦呆立当场。
什么意思?还来蹭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