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踏出的声音在走廊回荡,然而教室里的人明显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动静。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之前都跟你说了这地方比例完全不对,怎么还是把色块重下去了?”
还没走到门口,先听见里面传来宏亮的男声。一听就知道是雕塑那个家伙。
唐翘楚停下脚步。
“不对就不对呗,”接着懒洋洋接话的听上去像是齐臻,“这样效果又不差。”
听到这声音,悄悄往门口挪一些,小心翼翼看向门里——
果然是齐臻。
今天她也穿的黑色。一件带帽的外套,看上去很暖和。
此刻她正背对这边,在画布上涂抹。
这是第一次见齐臻画画。
抛开一切摇摆的心绪去看,仍会觉得这样的齐臻很迷人,在她天才的光环之下,无关性别。
“比例才是首要的,小朋友!”
刚发着呆,就被扯着嗓子吼人的雕塑吓了一跳。
条件反射地躲回墙后,躲完才在心里骂一句痴线。
齐臻的反应则淡然得多:“那只是在你的画里。”
“以后你就知道你这套说法多幼稚了。”
“我怎么幼稚了?我又没否认比例的重要性,只是觉得它不一定是‘首要’的。”
“你就是幼稚,”雕塑说,“美是建立在尺度上的,断臂维纳斯为什么能永恒?黄金分割线为什么是真理?达·芬奇的人体比例图为什么印在你的笔记本封面?他画鸡蛋的课文你小学没学过?”
“美又不是只有一种理解。有人说美建立在尺度上,但也有人说才是万物的尺度,在你眼中的比例不对,在我眼里却是比例完美。”
“呵。”雕塑蔑视,“女人就是唯心。”
“我跟你不一样,”齐臻仍是平淡的声调,“我不会因为你发神经就开地图炮说‘男人就是狭隘’,也不会只认可一种概念。我欣赏抽象主义,但这不妨碍我欣赏写实的美,不妨碍我每次看到亨特的《替罪羊》都能哭出来。”
“哦是吗?”雕塑拿出手机,“我马上找《替罪羊》出来,请你务必哭给我看。”
“滚蛋!”
……
在暗色的走廊上,唐翘楚隔着墙听两个人的争论。听着听着,无声地笑起来。
一年最末这一晚,人们都在寻欢作乐。齐臻却在这里,一边画画,一边跟人争论一些听上去毫无意义的问题。
在她急功近利到甚至想用扭曲的方式利用她、束缚她的时候,齐臻在考虑的,仍然只有画——
这就是阿Ken口中的怪物,或者她眼中的傻子。
阿Ken说得对,对于这样的人,她从来没有看不起过。
她叫他们傻子,仅仅是因为不想承认,她嫉妒他们。
被她抛在身后的这间跟自己一墙之隔的这间油画教室,她其实从来不曾真正进去过。
也永远进不去。
她在外面,齐臻在里面。阻隔她们的是无涯的河汉——
江流一刻不止,她无以为舟。
“你打算什么时候撤?”发呆的片刻,里面的争论似乎终于告一段落,只听雕塑这么问。
“随便,”齐臻答,“通宵也可以,反正明天没课。”
“明天可是新年,你今晚都没安排?新年庆祝什么的?”
齐臻意兴寡淡——
“没。”
所以,她要看她演出这件事,一定也归于这个“没”字。
唐翘楚自嘲地一笑。
不行啊你,魅力不够。
你看,小迷妹都没把你放眼里。
“你可真够无聊。”又听雕塑说。然而这语气里没有他向来的高高在上,反倒有些欣赏在其中。
“你不无聊,你安排多。”
“我是有安排啊,待会儿跟炮友约好了去小旅馆来一发,所以我要先走。”
“炮友?同性啊?”
“异性,谢谢。”
“哇!这天底下竟然还有您雕塑师兄会喜欢的女人?”
“我没说我喜欢她吧。”雕塑否认,“我们只是身体合拍。”
“师兄,有病要电。”
“至于吗齐臻?”雕塑说,“我还以为至少在处理人类情感这方面我们是同类。爱是欲望加上无休止的谎言和欺骗,昨天在这里,你分明这么说过吧。”
爱是欲望加上无休止的谎言和欺骗……这是伯格曼一部电影里的台词。
爱是最可怕的瘟疫,只有少数几个傻瓜才会为爱而死。
——那电影里还说。
“师兄,比起人,你更喜欢画,对吗?”就在这时,听齐臻在里面问。
雕塑笑一声。
“那不是废话吗。”
唐翘楚靠上走廊的墙。
爱是最可怕的瘟疫,然而此刻站在墙那面的那个小女孩,很明显不是傻瓜。
对于这种瘟疫,她是免疫的——
因为比起人,她更喜欢画。
那她为什么总是向她投来灼热的目光呢?
为什么说想把她放在家里,看着她?
唐翘楚想了想,发现那可能是另一种情感。
那是罗丹看卡米尔时的情感——
他爱的是缪斯,不是她本人。
感觉失落的片刻,内心的蛊又开始隐隐作祟。
不爱她?
那正好。
这样她就不用诸多顾忌——她们正好供求平衡,可以相互利用。
刚想到这里,就听女生笑了起来。
“突然觉得当师兄的炮友好像也不错。”笑过之后,她说。
这分明就是个玩笑,但唐翘楚还是听得挑起了眉毛。
……真难顶。
真想立刻就进去把那小女孩拖出来,让她明白话不可以乱讲。
幸好雕塑很是嫌弃。
“别,”男人说,“你这样的可不是我的菜。”
心烦意乱,实在不想再听下去,唐翘楚拧着眉头朝黑暗的走廊迈步。
***
跟雕塑这个人三观完全合相左,但却可以跟他一起画画。
这过程中有时吵架,有时聊天,更多的时候一言不发,各画各的。
可是,齐臻觉得她和雕塑一定有某些共性,才会比起人,都更喜欢画。
一心一意追求热爱,看上去不理世事纯粹无邪,但究其本质,其实是一种极致的自私——
她和雕塑都是这样的人。
然而,在艺术面前,道德与伦理从来不是最重的砝码,美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