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的左胳膊上，有一道纵向的刀伤，从手肘下一直延伸到手背，足足有一尺多长！
这还不够，那伤口已经溃烂，扩散到四周，腐肉里面隐约露出森然白骨，用手轻轻一挤，伤口处半透明状的脓包就会破裂，脓水和着血流出，一不小心就蹭在了君卿衍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他皮肤白，一双手也不例外，白白净净又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甚至连夏沉烟这个女子都要自愧不如了。
然而此刻，那双原本白净的手上沾满了红红黄黄的脓血。
他没有丝毫嫌弃，神情专注，动作迅速，十指翻飞地处理好了伤口，然后才回过身来，看了眼碎影，又看了眼旁边的夏沉烟，微微颔首：“又要麻烦你了。”
从进门到走过来这段时间，夏沉烟已经飞快地将帐篷内的情况扫视了一遍。
她问：“他们都中了毒？”
“嗯。”君卿衍表情凝重地点头。
没有什么寒暄，俩人一个说，一个听，后者偶尔提问两句，迅速地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些伤兵都是被派去执行一项隐秘任务的。
任务途中，历经数场厮杀。
对方杀手所用的兵器，刃口全都淬了毒。
一旦被这种兵刃所伤，伤口无法愈合，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很容易产生腐败。
而且，毒素会扩散，短则两三日，长的大约七八天，就会感染整条胳膊或者整条腿，导致所有皮肉从内部腐烂化脓，直至毒入肺腑，伤员便会毒发身亡。
“毒素扩散的速度，因中毒深浅和个人体质而异。一开始不了解这种毒，死了两个人。后来，趁着毒素还没蔓延，截断受伤的肢体，至少能保住性命。可未必所有人，受伤的地方都是胳膊或者腿……”
脸上、肩上、背上、胸腹，等等，除了四肢以外，这些都是无法从身体上轻易卸除的部分，自然也无法用截肢的方法来阻止毒素蔓延。
所以，在带着伤员赶回雀都的路上，又死了几个人，导致整个队伍的气氛都有些凝重。
如今剩下这几个，除了方才君卿衍亲手挤脓血的这个伤兵，其他几人都是伤在不能截肢的部位，如果不能在毒发之前治好，那他们必死无疑。
剩下这一个伤了胳膊的，是因为受伤晚，毒素还没完全蔓延开，但看样子，也很快就要感染整条手臂了。
“看这个样子，应该撑不过一天。要是一天之内无法解毒，他也保不住这条胳膊了。”
“命，总比一条胳膊重要。”
君卿衍的表情很平静，但夏沉烟能清晰地感受到，掩埋在这种平静之下的将要掀起的狂澜。
就好像之前在竹林小屋，面对即将死去的下属，他除了眼睁睁看着对方送命，唯一能做的，是亲手要对方的命。
多么残忍的抉择！
夏沉烟万万不想再看到君卿衍站在这样的选择面前，进退两难，最后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王爷放心。没人会丧命，也没人会失去胳膊。”
说完她就蹲下身，开始仔细检查伤员的伤情。
这时候门口有人掀门帘进来。
“大将军！”
有人注意到，立刻立正行礼。
来人正是辅国大将军庞千鸿，也就是诰命夫人君庞氏的哥哥，摄政王君卿衍的亲舅舅。
庞千鸿是在边防线上打过滚的人，就算没有战事，固守皇城时，他也一日不落下练兵，整个人从上到下都散发着行伍中人的气息。
黝黑而粗糙的皮肤，浓眉大眼，目光炯炯有神，身材也非常高大魁梧，一身铠甲穿在身上，行走间与腰间的佩剑碰撞得发出叮当声响，好不威风。
不过此刻他浓眉紧皱，满面煞气，颇有些凶相。一言不发地大跨步走到君卿衍跟前，问道：“听说你找了新的大夫来？”
君卿衍点头，看了眼身侧正背对他们在认真检查患者伤情的夏沉烟。
庞千鸿明白了他的示意，顿时心生疑虑：“一个小姑娘？她能行吗？咱们营里最好的军医都束手无策，她……会不会太年轻了点？”
年轻还算是他比较克制的说辞，在他眼里，他大外甥找来的这个大夫，根本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别说解毒，光是看着这些狰狞的伤口，只怕都已经吓得腿软了吧？说不定在他来之前，小姑娘已经吐过两回了！
他说得客气，目光中的不信任却藏不住，常年在军营中摸爬滚打的人，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平时都是直来直往的，要不是给大外甥面子，他都不会这么委婉地用“年轻”这个词。
君卿衍当然能看出来舅舅在想什么，张了张嘴，眼角余光瞥到夏沉烟瘦削却依然挺拔的脊背，到了嘴边的那句“试试吧”，莫名就变成了：“她可以。”
他记得她说过一句话，也记得她对自己无条件的信任。
那么这时候，该轮到他信任她了。
他说过，要试着给她信任的。
庞千鸿不知道这俩人之前的交集，看着那稚嫩的背影，仍是不放心：“为何不让钟神医来？他只是伤了手，施不了针灸，又不是不能看病了……”
“他回了老家，快马加鞭赶过来也得七八天，伤员根本撑不住这么长时间。再说，钟伯的医术虽然高超，但并不擅长解毒，就算他来了，也不一定有用。”君卿衍解释。
庞千鸿听到“回了老家”这句，目光深了几分，也就不再追问钟神医这件事，但不代表他就能放心夏沉烟。
他眉头皱成个疙瘩，道：“那也不能随便抓个小丫头过来凑数……”
语气有几分哀怨。
君卿衍长身而立，不避不让地面对着舅舅怀疑的眼神，道：“人是我派出去的，算是因我而伤，我定会给你、给他们一个交代，绝不会敷衍。”
即便对方是亲舅舅，按照官阶之分，君卿衍还在庞千鸿之上，可以自称“本王”。
但他没用高高在上的称谓，这几句话，纯粹是站在平等的角度上，给对方的交代和承诺。
“我不是那个意思！”庞千鸿急躁地挥了挥手，“我们庞家军，只要是做正确的事，无愧于心，绝不惜命。我只是觉得……”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看了眼夏沉烟。
他当然知道自家外甥不是那种推卸责任的人，只是觉得那大夫实在太年轻，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对付这种情况的人。
“本王相信她。”
君卿衍掷地有声地吐出五个字，堵上了舅舅的怀疑。
而他们说的话，夏沉烟其实都听到了。
从那一句“她可以”，到这一句“本王相信她”，字字都落进她的心窝里。
嘴角得意地扬起来。
“准备纸笔吧。”
她站起身说话，打断了君卿衍和庞大将军俩人不算僵持的僵持。
庞千鸿几乎没有过脑子，脱口质疑道：“拿纸笔干什么？”
那表情，像是要让他们拿纸笔写遗书似的。
不过想想还真是。
庞大将军认为她治不了病，只能让这些士兵们等死，所以先留遗言了。
夏沉烟有点无奈道：“当然是写药方。”
庞千鸿根本没认为夏沉烟能解毒，从她进军营到现在，才过了多少时间？所以她说的药方，肯定不是解毒的药方。
他想，应该是什么调理之类的药，于是皱着眉头、面色凝重地说：“军医已经开过调理药方了，不过他们现在的情况，调理又有什么用？”
可能明天，可能后天，命都要没了。
“庞家军的军医，虽说医术肯定不如我，但开个调理的药方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所以我也没打算自己开副调理药方取而代之。”
夏沉烟脸上带着微笑，说这话时一点不脸红。
庞千鸿一听，好家伙，这小丫头还真是不谦虚！
军医的医术不如她？还肯定？
他额角的青筋都在跳。
身为军中统帅，他相当看中人品，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些浮夸吹嘘的人，明明本事没多大，吹起牛来却是什么都敢说。
这样的人，基本都靠不住！
要不是看她是大外甥带来的人，要给点面子，庞千鸿早下令赶人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自己的手下命在旦夕，他心情本来就不好，这会儿虽不至于直接把人打出去，但语气也不太好了，道：“姑娘真是好大的口气！你既然不是写调理药方，那是写什么？难不成你还能解毒药方？”
他这话本来是在甩脸子讽刺，不料正说到了点子上。
夏沉烟自然而然地接过话茬：“是啊。王爷找我过来，不就是让我解毒的么？”
说着看了眼君卿衍，似乎在向他求证。
君卿衍眉梢一扬：“你想到解毒的法子了？”
他知道这小丫头有本事，但没有抱太大的期望，觉得她能在短短时间内就解决问题。
庞千鸿更是一脸不相信，道：“怎么可能？从江南回来这一路上，军医试过十几种方子……”
解这种垃圾毒还用得着试十几种方子？
夏沉烟差点就把这话说出来，但念及这一路上他们因为这毒折了不少人，自己要真这么说了，有点太膈应人。毕竟对方是摄政王的亲舅舅，不能不给对方留点面子。
“解毒和治病一样，药不对症，试几百种方子也没用。这毒好解，拿纸笔来吧，包他们一帖药下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