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告诉她，应该离开，心里却贪恋着这份慈爱。
薛九源犹豫片刻，没有再拒绝。
听着老夫人的话，眼里也生出了热意，“老夫人，我四年前来过的。宗哥成亲那日，我替父兄来送贺礼。”
也是那一天，大难临头，天地倾覆。
老夫人笑容收敛了些，叹一声，“都过去了。”
薛九源知道，不可能过去。不过，她瞧着老夫人慈爱的模样，不想破坏了气氛。
老夫人也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转而说起了吃食，“你幼时爱吃的，我都叫人准备了一份。也不知你的口味变了没有，前些日子宗儿买去军营的吃食，想来都是你爱吃的，我叫人也都去买了回来。”
见薛九源不明所以的模样，她眼角的纹路密了起来，“宗儿那性子，半天打不出一句话，平日里吃得和猫儿一样，也没甚喜好，挑挑拣拣的，必是在为心上人费心。我还是头一回见他对一个人这么费心。”
她叹了一声，“孩子，你很好。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宗儿也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妹妹一般放在心上。”
薛九源心中顿时一沉，对这份慈爱的欢喜打了折扣。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她的目光转向油光闪闪的酱肘子，豪放地抓起来大啃一口，“巧了，我也是。前些日子，我还在对宗哥说，他就是我亲哥！”
她咬得极用力，仿佛和猪.蹄有仇。
也咬得极为认真，因而不曾瞧见她这话说出来后老夫人和秦嬷嬷僵住的脸色。
之后倒是吃得痛快。
这桌上的吃食，都是她爱吃的！
山寨里不缺吃，可要做与这一样的味道，是不成的。
饭前那点子郁气，都被好吃的驱散了去。
老夫人不能吃太油腻的，让人做了个肉丝山药蛋粥，再配了一盅芙蓉南瓜，与她的口味甚是不符，但瞧着薛九源吃饭的模样，觉得什么入口都变成了美味，将粥与南瓜都用得见了底，直到薛九源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她也才停下碗里的勺。
秦嬷嬷乐得合不拢嘴，“亏得姑娘来了，老夫人才能吃得下这么多。姑娘往后可要常来才好，这些年，奴婢还没见过老夫人能吃下这么多东西的时候。”
薛九源顶着一头疑惑，看了看与她记忆中无甚差别的食量，又看了看满桌风卷狼藉的盘碟，疑心她们是在暗视她吃得太多了。
老夫人瞧她两颊发红的可爱模样，借势下驴，“源丫头，今日可有空多陪陪我这老婆子？”
薛九源明白老夫人还有目的，顺着她的话应了下去，“老夫人可是有事？”
“我还是那句话。有事尽管明言。我不喜欢后宅里的阴私手段，同样也不耐烦那些弯弯绕绕的。”
老夫人笑了，“如此，我就直说了。源丫头，我想见石蕊，你能陪我去吗？”
薛九源静静地瞧着她，没有接话。
她不明白，为何老夫人与石蕊相处四年的感情比与她相处十余年的感情还要深厚，到了这种情形了，竟还想着要去探望。
“你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老夫人无措地看向秦嬷嬷，担心自己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把薛九源给推远了。
秦嬷嬷端着笑，替老夫人解释道：“姑娘，老夫人现在最信你，所以，想让你陪着走一遭才安心。”
薛九源微微扬起眉梢，不明白这份信任是哪里来的，明知是假的亲近，心里还很是熨帖。
因着秦小路无缘无故地在天牢里没了性命，这次便将石蕊关在许府的地牢里。
老夫人行到地牢入口，侍卫们拦住她，直到看到薛九源，才笑着放行，“公爷说了，除非公爷和薛将军前来，不然不能进去见人犯。”
薛九源突然明白老夫人这么对自己的原因了，“我就在外边等着，不陪您进去了。”
明显的完成任务后的语气。
老夫人微变脸色，紧抓着薛九源的手，急道：“源丫头，你与我一同进去。”
秦嬷嬷也道：“姑娘不在，老夫人心里不安。若不是姑娘昨夜一直跟着，老夫人早就……”
薛九源愣住，昨夜……她不是一直与地许银宗在一起等消息吗？
她又不是魏征大仙，没那梦斩龙王的能耐。
随即觉得有趣起来，没再拒绝。
石蕊被上过刑，白色的中衣上有一条条的鞭痕，听到动静抬了抬眼，见到是她们，复又将眼闭上。
“孩子。”老夫人颤微微地想去扶起她，不知想到什么，收了手，站起身来，“我来，是想知道那个答案。”
石蕊闭着眼，有气无力地道：“假惺惺。”
薛九源靠在栅栏上，漫不经心地瞧她们一眼，便垂下眸子眼观鼻鼻观心。
“安和她……在契丹是怎么过来的？”老夫人已经笃定了答案，收了手，神色态度都疏离起来。
在秦嬷嬷搬来的椅子中坐下后，自顾自地道，“当年，契丹提出需要一个大晋的公主和亲。”
听到这一句，石蕊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老夫人，缓缓地开口，“解释的话，你就不必说了。就是你贪生怕死，才把我娘推出去，她才十三岁，就被送往契丹和亲！原本，她才应该这府里的女主人，我该是这里的主子！”
“你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老夫人抓着她椅子把手，语气坚定，“前往契丹和亲的公主，处境必然艰难。我知道后，除难过，并不能改变什么。”
“冠冕堂皇！明明是不想改变什么！”石蕊嘲笑着，声音不大，磨牙咬出的字锐如针尖。
秦嬷嬷不愤，想要开口，老夫人的声音先一步响起，“要改变这一点，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的。我是贪生怕死，但我是郡主，她是公主，和亲本就是她的使命，不是我的。”
石蕊瞪大了眼，仿佛在控诉着她的无耻。
老夫人目光散开，透过她似乎在看另一个人，“当初，听到和亲的消息，安和很害怕。因为她是宫中年龄最大的公主。除了她之外，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可她也不过十三岁。”
“她向陛下哭诉，陛下也心疼她。正好我及笄了，婚礼在即，到底是还未成婚，陛下便将我召入宫，让我去和亲，为了补偿我的西宁侯府，婚事落到安和的身上，待她及笄后再完婚。”
“是啊。你终于承认了。”石蕊嗤笑，“你才是最适合和亲的人。可你不顾她还是个孩子，将她生推入了火坑！”
“安和公主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她去和亲，因为她是公主！我家主子不过是个郡主，没受过一天公主待遇，凭什么要替她？不替她还成了我家主子的错？”秦娘娘捋了捋衣袖，想要动手教训她，但没得得到老夫人的同意，只得按捺下来。
石蕊红了眼，“她吃不好，睡不好，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家。所有的契丹人都是一家人，只有她，是个外人！”
“这些年，我们供你在府里好吃好喝，待遇同小姐，老夫人更为了护你，连道理都不讲了，你倒是没把自己当内人。”
“她是心虚！”石蕊不服秦嬷嬷的指责，驳斥道，“看到我和我娘长得一样的脸，她不敢对我不好！”
薛九源垂着的长睫颤了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不心虚。”老夫人的语气很平静，目光坚定，“她害怕去和亲，我同样害怕。我的父母也害怕。父亲君命为天，舍不得我，却没有说半个不字。母亲舍不得我，与父亲争吵不休，想不通，便去宫里问太后。太后才知道陛下做了这么荒唐的决定。”
“契丹说要公主，那要的就是真正的皇室公主。把我送过去，平白惹了契丹的怒火，到时亏的，就不止是一个公主了。”
“亏……你们这是把我娘当成物品！”石蕊大吼，“可她是个人！”
“她不是！”
老夫人落地铿锵的三个字，让牢里的三个女人都愣住，抬眼看她。
一眼，秦嬷嬷便将头低低地垂下，抬袖拭了拭眼。
薛九源慢慢地阖上眼皮，听着老夫人发出颤抖却有力的声音，“在契丹人眼里，我们从来不是人。她过去，是因为契丹的皇帝挑中了她，而不是我。他们挑中的，是她皇族的身份，想要的，是可以随意□□大晋石氏的快感！”
她将看起来完好的皮肤切下，下头藏着的淤血涌出，散发出股股恶臭。
“原本，我们有机会做人的。可是……”老夫人阖了阖眼，“薛家倒了，眼看要拿到的做人的机会成了泡影。石蕊，你……”
老夫人疲惫地起身，晃了晃，靠在薛九源怀里，最后看了石蕊一眼，“她让你姓石，想必是想要回来的。我本以为五年前能有机会接她回来。为什么苏瞳没过门我却还是将你留在身边？因为你们都是想回家的晋人。我送安和离开的时候，答应过她的……”
老夫人在薛九源与秦嬷嬷的搀扶下越行越远。
突兀的锁链声传进来，将人气都抽了出去。
石蕊想要将人留下，用力吸气却扯动了伤口，咳了好几声才停下来。
待得能说话里，已然听不到半点多余的声音。
她呜咽着，“我娘一直都在等你接她回来。等到再也等不下去了。你个骗子……”
过了一会儿，她的泪水糊了一脸，“你们不知道，你们根本什么就不知道！她在上京，就是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是可以被送来送去的货物……”
含糊的控诉被冰冷的牢门碾成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