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九源心中砰响，再也不如先前那般心境平和，疑心是不是薛九气被人发现了。
因此，再有人说三道四，她便厉眼瞧去。
她的眼，比杏眼要窄要长，却又比凤眼要圆要大，放出厉光时变得狭长，逼得人都噤了声，原本想来与她套近乎的人见她这般生人勿近的样子，便止了心思，转而去找好说话的纪南风去了。
纪南风没想到自己第二次参加宫宴会这么受欢迎，但他带着要找妹妹的私心，很乐意多认识些人，多些发人的途径，只是这样一来，薛九源的方向就被人给挡住了。
薛九源的情绪一直到许银宗入场才平稳一些。
许银宗的位置就在她上手，两张桌子之间相邻，两个人之间却有近三尺的距离，不适合说悄悄话。
他的情绪似不大好，看到薛九源的样子，身上带的冷气更重，让倾慕他的女子如以往那般还未靠近就生了退意。
他四下看了一眼，没看到纪南风，稍蹙眉，复起身走到薛九源的身边，将她杯中酒夺了去，“休要再饮。”
薛九源拉拉他的衣袖，眼睛一转，见老夫人尚未进来，咧嘴笑开，抓住许银宗的手臂往自己身边拉，“你来了，快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喝喝酒。这里可把我闷坏了。还是山寨里自在。”
许银宗没想到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时不察，被她拉得歪了身，目光往四周一转，就势坐了下来，离她极近。
周围的人都瞪大了眼，摒了呼吸。
都知道他们是主将与副将之间的要好关系，可陛下都让他们婚事作罢了，他们还这般。
最伤心的要数一直以来被许银宗的疏冷拒在门外的贵女们，先前嘲讽薛九源的那位，得了教训再进来，气得将唇咬得几欲滴血，到底没敢再说出什么不合宜的话。
云霓满意地动了动唇，移开视线。
原本是因为答应了云丞相和萧子奕暂时远离薛九源，现在发现，一个自己都能把自己的名声作死的人，实在不值得她在这方面再花心思。
许银宗半点目光都没转出去，专注地偏脸瞧着身边人，“可辨认出来是谁宫里的人？”
薛九源在他坐下的那一瞬，飞快对他说了方才的事，这会儿才意识到两个人太近，想要离得远一点，却发现裙摆被他坐住，闷声道：“不曾。”
许银宗仿佛没有发现她的尴尬，稳坐如钟，“若是那人再出现在你面前，可能认出？”
“嗯。”薛九源想了想，“应该能吧。”
许银宗沉吟片刻，“我着人去查。你……”
薛九源听出他话里的犹豫不定，放弃与被他压住的裙摆纠缠，抬起头来。
“算了……”他停了停，似想起什么，又道，“你如今，可还想成家？”
薛九源回想了一下，确定自己只与他说了与薛九气有关的话，并未提及女官所言的赐婚之事，“何以为家？”
许银宗下巴微动，起身复又行出。只是将薛九源的酒杯摆到了他的桌上，叫人给薛九源桌上换成了茶。
薛九源撅了撅唇，抿一口茶，暖意在顺着舌入喉，沁入心脾，复又垂眸无声笑了。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许银宗便又转回。见少女将茶盏捧在掌心，似捧着珍宝，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品着，纤长的天鹅颈微微斜着，高束的青丝垂在一册，被他行过时的风吹扬起来，似夏日里飘扬的柳丝。
殿里零星烧着几个炭盆，聊胜于无，他却觉得热意涌动。仿佛春将来，夏不远。
这时候传来成安帝和曹贵妃、太子、太子妃进殿的声音，他按下再从她身边走一回的冲动，与起身的众人一同行礼。
薛九源行礼毕，抬眼瞧见曹贵妃身后的人，愣了愣。
见许银宗站在离她不远处，便低声道：“贵妃左后第三。”
许银宗了然，朝那个位置瞧了一眼，“回去再议。”
成安帝的气色看起来比三日前好了许多，情绪高扬，整个殿里的气氛都被他带活跃了。
薛九源的注意力放在被端上来的吃食上，终明白为什么许银宗说宫里的宴吃不好了。
一盘水果，几个馒头，一碟咸菜，一盘白菜，与她曾经参加过的宫宴天差地别。
她看别人桌上，也是同样的东西，但大家都好似已经习惯了，伸两筷子又放下。宴会不知时几何，吃得太快，后续尴尬。
薛九源又伸长脖子往主座上去看。
太子面前倒是多了一盘不巴掌大的酱鱼，太子妃面前也有，略小一点，成安帝和曹贵妃面前就有肉了。
薛九源顿觉得无趣，抠抠搜搜的，连这种时候也不忘了卖惨。
无消许银宗解释，她已经猜到了，若是谁大吃特吃，八成又会被成安帝盯上，成为被薅羊毛的那只羊。
正要放筷子，成安帝却叫她了，“丫头，可是想吃鱼？”
“不。一点都不想。”薛九源嫌弃瞥他一眼，“臣食量大，这一屋的菜全拢起来，也只够我一人吃的，这么点大的鱼……陛下，您还是让人给臣多拿些水来吧。”
以水裹腹！
其实她已经在马车上吃了登七八成饱了，但她还是想刺一刺皇帝。
众人在薛九源开口的时候便露出了若松一口气，若怜悯，或意味深长的神色。
薛九源瞧见了，并不在意，睁眼盯着成安帝，一副不喝到水就不罢休的样子。
就在众人都以为成安帝要借机发挥了的时候，听到他仰头哈哈大笑。
众人：“……”等着吧，笑完就要开始了，这薛家丫头还是嫩了点，才拿到的东西怕是马上要送回去了。
成安帝笑完之后，慈爱地看着薛九源，“你先尝尝这几道菜是否合意。”
薛九源嫌弃地拒绝。
成安帝身边的内侍也跟着笑了，“薛将军，您就尝尝吧。这些菜品看起来不打眼，却是另有乾坤。那馒头……”
“馒头开出花来，不也还是馒头？”薛九源拿起一个馒头，仔细地检查一遍，“更何况还是个没开花的，总不会里面有金元宝吧？”
内侍笑容僵住，余光去瞧成安帝。
成安帝也是一愣，即便笑得更开心了，“苏小，你去，给丫头好好地说说，别说朕亏待了她。”
苏小这才放下心，重新扬起笑，“这馒头，有九层，内白外白，中有七色，正合重九之数。七色，是用寒、暑、燥、风湿五菜现加飞龙、红凤，碾汁慢揉，再层层包裹，与平时里能吃到的，定是不同。”
薛九源撕开馒头，果然看到了馒头层层不同的颜色。
光听着，就觉得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好的东西。
瞧着小巧，花样不少。
苏小顺着又道：“这馒头还是简单的，那酱菜和白菜，要复杂得多。”
“白菜取的是菜心，周围不要，那汤看着清亮，却是要用鸡、鸭、猪骨吊一天一.夜的荤汤。那日您与镇国公回得匆忙，来不及准备这些食材，陛下唯恐委屈了您，才将宫宴延期。您且尝尝。”
薛九源本尝了一口馒头，听得这话，顿时没了兴致，心里沉甸甸的，“你告诉我，为了给一个白菜浇汤，用了鸡、鸭、猪骨，那我不吃白菜了，给我那些鸡鸭猪骨。”
成安帝收了笑，“这是为何？”
“白菜做花，浇上再值钱的汤汁，于我来说，也只是一颗填不饱肚子的白菜。寻常百姓家也能吃，但肉就不一样了。”
成安帝茫然不解，“为何？难道百姓家就不吃肉？”
他去易州的时候，瞧着那边还挺热闹，百姓吃得也不错的。
随即偏脸对曹贵妃笑道：“爱妃，你瞧，朕的百姓都吃肉吃腻了。”
曹贵妃保持着体面微笑，“陛下，薛将军还未回答呢。”
成安帝回头瞧见丫头气鼓鼓的样子，好笑地道：“丫头，你说，是为何？”
“因为值钱的肉要换成钱财，因为他们的粮食和财物都要交给上官，最后周转，成了给契丹人的年贡，而他们，只能吃清水白菜。陛下可知什么是清水白菜？”
成安帝收了笑，拢了乌云。下意识地觉得后面的话不会是自己想听的。
薛九源嘲讽地笑了一声，“清水入锅，不添任何佐料，将菜倒进去，熟了便吃。”
弘武殿里陷入诡异的安静，只余她一会落地铿锵的声音，“臣是粗人，不懂得精细的享受，只关心怎样能吃饱。”
思公主紧张地瞧着成安帝。
成安帝不见她，她却悄悄地去瞧过，知道成安帝这个样子是要发脾气了。
可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成安帝发脾气，却见他又笑了起来，不由得茫然，而后黯然。
原来，她的父亲，也可以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这种地步，很生气了也不会发脾气……
成安帝老怀欣慰地看向薛九源，“朕没白疼你！”
薛九源眨眨眼，不解地看向许银宗，不明白这个成安帝疼不疼她有什么关系。
她是在嘲讽，是在撒气，也是在告诉成安帝，她虽然吃得多，但她没钱。怎么成安帝的脑子想事情就和她不在一条道儿上？
还未来得及等到许银宗的提示，成安帝已经语惊四座，“朕久居于宫中，不知百姓生活，竟问出这种何不食肉糜的话来。太子，这是你安排的菜式，你与朕不同，有足够的时间体察民间疾苦，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朕从不知，朕的百姓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太子离座认错。
成安帝不理他，复又看向薛九源，“丫头，你心怀大晋的百姓，国母当如是啊！”
薛九源蓦地抬首，瞳孔缩成针尖。
国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