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孩在梦中交替出现。</p>
季离忧困在这场梦中，迟迟醒不过来。</p>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梦中指引他，季离忧很快辨认出了是谁。</p>
挟持他的男子。</p>
他想起了自己喝下的那晚酒酿圆子，也记起了他的话，他说，“经年之事，也谈不上对错。”</p>
那时候，季离忧以为小二所说是在和他谈论祝朔之事，故此也没有放在心上。</p>
季离忧不只有过目不忘这一个常人没有的本领，他对细枝末节的思考也远比寻常人深入，小二的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一定都有他的意思。</p>
他想告诉季离忧什么，只是没有直说。</p>
梦做得很辛苦，可他所见都是碎片，季离忧困在梦中，他很好奇自己为什么会看见这些。</p>
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想，这是他的梦，却是旁人的记忆，可究竟是谁的回忆，他弄不清。</p>
时而天昏地暗，天际被雷电撕开口子，战场硝烟弥漫，哭喊声、厮杀声、马蹄声……不断循环往复。</p>
兵临城下，城楼眼看就要被攻破，季离忧甚至可以听见城内百姓的呼救声，绝望而令人头皮发麻，他看着脚下的如平原的尸体，第一次明白了血流成河的意义，这是亡魂者以生命铺平的路。</p>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看见这些，却没有缘由地将自己代入了战争，仿佛，他也属于这里，他也应该成为残躯中的一员。</p>
时而他又看见了那个叫时嵬的人，这一次，他肯定了她的女子身份，一身六学服饰，在六学博士的课上打盹儿，见他盯着她，她又偷偷扮鬼脸逗他，拉拉他的袖子道，“斋长，你别不理我，我错了，下次不犯困了。”</p>
季离忧忍住想要拥抱她的冲动，背过身不再看她，他知道，这些不过都是幻影，而且是别人拥有的幻影，和他无关。</p>
他第一次，想要拥抱亲吻一个女子，看见她，他便满心欢喜，季离忧不是动心了，他只是心痛的厉害，看见她，几乎就忍不住落泪，她笑得那样快乐，可他只觉得心酸无比。</p>
“你到底是谁？”他鼓起勇气问梦中人。</p>
她笑了，“我是时嵬啊。”</p>
“时嵬是谁？”</p>
“是你最爱的小师弟。”</p>
她挎住季离忧的手肘，撒娇道，“斋长，我们后日等等美人师兄吧，等他一起去潜鳞馆，他都说了自己一个人无聊，我们就带上他吧，好不好？”</p>
季离忧想甩开她，可不知怎么回事，他只想拍着她的后背，揉她的发顶答应她的请求，他连她的眼睛也不能看，只要她对着他一笑，他就什么也不愿意去想。</p>
季离忧想了想，说道，“日日求我这个那个，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p>
时嵬笑了，“当然知道啦，你是季伏微，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斋长。”</p>
季离忧脑中轰隆一声，现在他知道了，这是谁的记忆。</p>
季斐裕，字伏微，他想应该没有人比他听这个名字的次数还多。</p>
这是他的祖父，父亲曾经说过，季家此支，自良渚离开，此后永不入朝为官。</p>
这也是为何他饱读诗书却从不考虑科举一事的缘由。</p>
伯虑季氏，同良渚季氏断了关系，也不入良渚主家的族谱，除了季一姓氏，季伏微一样都没有从良渚带出。</p>
季家在良渚是世家之首，季离忧想过劝父亲重回良渚，祖父已死，他们不必一定要待在伯虑。</p>
可父亲说过，这是祖父的决定，任何人都不得质疑。</p>
祖父是个很神秘的人，据说他是六学最年轻的学长，十六岁入国子学，二十来岁便成为了六学之首，国子学的学长，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也是温润君子之相。</p>
他见过祖父的字迹，笔力浑厚，挺拔开阔，极有筋骨之感，就在他幼年以为祖父只是个瘦弱文雅的读书人时，茶馆的喂马的老人说，祖父十九岁那年，以白矢之术，技压全场，射穿了六学大射礼的箭靶，足见箭术之高。</p>
文武全才，如果说书人那个时候就已经认识了祖父，他一定会和祖父成为挚友，说书人喜欢有才华的学子，季离忧知道这一点，可每当他问起祖父的事，说书人的话总是比父亲还要少。</p>
后来父亲去世了，祖父就再也没被茶馆的人提起了，渐渐的，季离忧也快忘记了祖父。</p>
他还没有弄清楚他为何看见了祖父的过去，就被另一扇门吸入，又是那个阴风阵阵的战场，这一次，所有的人都已经死去，城池被攻破，百姓被屠杀，呼啸的悲风飘荡在荒野中，遍地尸骨，老幼皆有，更多的是壮年战士。</p>
恍然间，面前的一切都变了颜色，鲜血在他眼中变成了黑白，尸体在他眼中变成了黑白，天地也是，黑白的尸身中，一丝浅紫色的衣角吸引了他的目光，季离忧大着胆子走了过去，顺着衣角去扒开死人堆。</p>
就在他费力掀开了重重的尸体后，亲眼看见了这个女子污秽的脸。</p>
世间无色，只有她，面上干涸的黑红色鲜血还在，淡紫色的薄纱还在，腕子上的金镯子还在，她的色彩，没有消退，所以，她在季离忧眼中是不同的。</p>
可是，她也死了，一动不动躺在尸体中，季离忧认出了她是谁。</p>
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公主。</p>
她死在她的国，她的城，她的家，无人告诉季离忧这件事，但他就是知道，他想为她擦净脸上的鲜血，可却怎么都擦不干净，最后，季离忧终于痛哭流涕，不仅是为了这个说不出话的小公主，也为了这尸横遍野的战场。</p>
季离忧渐渐睁开了眼睛，“不！”</p>
这才从梦中醒来，满头虚汗。</p>
倏而，他看见了躺在自己身边的说书人，季离忧怀疑自己还在做着那些奇怪的梦，用力一掐自己的脸。</p>
真疼。</p>
这不是梦，他就睡在他手边，同他躺在一张床上。</p>
身边人没有睁开眼中，说道，“做了什么梦？”</p>
季离忧不知道现在是重新躺下还是从他身上跨过去，下床起身，一时间左右为难。</p>
“好多梦。”他说，脑袋还晕晕乎乎。</p>
说书人随手一揽，将他按在床上，“天还早，再睡会儿吧。”</p>
季离忧向窗外望去，果然还没有天亮，“我睡了多久？”</p>
“不到一个时辰。”</p>
季离忧不信，他觉得自己像是睡了百年之久，见证了沧海桑田。</p>
醒来后，他依然是摆脱不了梦中的人，他忘不了死去的小公主，也忘不了时嵬的天真的笑脸。</p>
说书人悠声道，“闭上眼想事情，一会儿就会睡着，睁着眼做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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