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明如水，云层稀薄，星海寥寥，晚风徐徐，最适合花前月下、饮酒作乐，音乐盛会响遍鹤国各处、家家户户闭门酣歌。
鱼府内声音将歇，年长者正拨弄着一张黑琴，叮叮淙淙，不成句、不成曲，只是他还未创作完成的简单试音。
月朗星稀下，房中人侧斜着身，倚在床头，肩膀处的贯穿伤和腰腹处两寸余长的割伤皆已痊愈，只是新疤仍然显得十分狰狞，加上那满身的旧痕，仿佛没有一处好皮肤。
鱼皓泽的长相并不突出，相貌继承了鱼国皇室的特征，一字眉、垂眼伴着笑唇，不笑的时候显得忧郁，面无表情时仿佛随时在苦涩。
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则会让人眼前一亮，若有若无的忧郁会被冲淡，像是终于放下了伤感，强烈的对比会让人觉得他笑与不笑时判若两人。
不过不管攻弋用鱼皓泽的长相做出什么表情，在时涸眼里，他仍能精准地捕捉到攻弋的情绪。
时涸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琴弦，叹了口气：“那你以后就弹亲卫军的乐谱如何？我猜在这个世界中创造的音乐，应该会被天道收纳，但这件事交给我来试吧。”
攻弋点头，他现在一碰琴就会立刻被天道警告，墨刀虽然没有被天道毁掉，却变成了他不能用的乐器，所以他只能换一个乐器，也只能弹这个世界的成品。
就算是成品，天道的警告也没有停过，只是比起勾动墨刀就会吐血要好上许多，也就是胸闷而已。
大概音乐属于比较感性的东西，有时候蕴含在其中的情感，也能被人轻易捕捉到，才有了天道的丝毫不容出现。
时涸送了他一个竹笛，这是鹤国皇帝库中的灵笛，好的乐器会认主，这道灵笛自然属于能够认主的乐器，没有得到它认主的鹤谪源，就把它丢到了自己的私库中蒙尘。
鹤谪源原本是想等鱼皓泽成为他的近侍统领，送给他的御赐宝物，可后来鱼皓泽被怀疑，这笛子就再也没有从库房中拿出来。
不能赏给鱼皓泽，他也没有赐给别人。
现在，由时涸送给攻弋，兴许心情不同、感情不同，但也算另一种方式的轮回。
鹤谪源比鱼皓泽大了九岁，从鹤谪源十三岁开始，四岁的鱼皓泽被送到鹤国之后，他就一直在鹤谪源身边长大，后来又一起学习，可以说鹤谪源一直是兄长的角色。
鱼皓泽年纪小，跟他一起学也学不明白，总被布置作业，也总是挨手板，鹤谪源就帮他理解那些知识，也会对他讲自己的疑惑和理念。
两个人的关系非常好，鹤谪源自己的亲兄弟只会争斗，鱼皓泽填满了这段空白，所以鹤谪源对鱼皓泽的心情非常复杂，既不想让弟弟出门，又盼望弟弟成才。
在这种心情下，鹤谪源把鱼皓泽送上了战场，想让他好好练练胆量和性子，没想到后来却以奸细的身份被送了回来。
鹤谪源不是没想过鱼皓泽是被冤枉的，不过更多的，是鹤谪源本就一直被兄弟背叛，略过最开始的不可置信，当他知晓了那些“巧合”，他就信了。
直到鱼皓泽一直没有招供，再加上后来的一切，种种迹象表明鱼皓泽要么是弃子、要么没有背叛他，但他已经没办法再信任鱼皓泽了。
就算鱼皓泽这次没有背叛他，他也不会给鱼皓泽任何一点信任，他不想给鱼皓泽背叛的机会，而且他害怕，他不信鱼皓泽被这样对待之后，还会对他保持着从前的敬仰。
他害怕看见鱼皓泽的恨，更不愿放过他。
鹤谪源有所有有野心的皇帝的通病，疑心重、掌控欲强，且心狠手辣。
“明天休沐日，陪我出去玩好不好？”
皇帝陛下正在撒娇。
攻弋穿靴下床，亲了亲他的皇帝陛下：“微臣遵旨。”
时涸不忿地哼哼：“这么听话为什么让你停的时候不停……”
攻弋失笑，揉了揉嘟嘟囔囔的小孩后颈，声音低哑又性感：“真的停不下来啊……”
时涸撇了撇嘴，心道你又没少停，又知道那是他真的不行了的时候，没有说出口。
四更天末，时涸趁着拂晓回了皇宫，攻弋留在近侍府等候传唤。
说是出去玩，实则鹤国没有什么地方可玩，曲园乐坊都属于雅堂，腤臜事闹不到皇帝面前，一些名声大的乐坊都有自己的规矩，背后有官场中人把持，甚至鹤谪源也有几间乐坊。
所以他们能去的，也就只有这几间乐坊。
坊内有几朵稀奇的鲜花，上方摆放几个简单小调，弹奏这些小调能让这些花绽放，绽放地越绚丽，证明演奏者越厉害，算是一种玩具。
乐坊并不嘈杂，各房间距离很远，声音不会互相影响，有的房间激昂澎湃，有的房间如清泉细流，喜欢什么风格，就取什么房间的牌子。
鹤谪源有自己的房间，满是轻舒幽缓的音乐，主要帮助他入眠，时涸带着攻弋在这睡了一觉。
离别，仿佛和从前一样，不需要不舍，因为在他们漫长的生命里，曾有过繁忙而经常有几万年不曾见面的时候，短短十几年根本不足为道，这本该是一场普通的分别。
然而攻弋无法这样想。
从前他们是伴侣，分开的时间再久、距离再远，都知道对方属于自己，不曾感到空洞和恐惧，但这一次，离他们分别的日子……非常近。
攻弋到底还是自私的人，他没办法亲口对时涸说分开，也没办法想象未来没有时涸的日子，他只能选择趁某次任务死在外面，提前回到天外天，自此避而不见。
用极度自私的方式，欺骗自己没有失去时涸，让这件事成为一种彼此意会的默契。
攻弋反常的沉默还是让时涸察觉到了问题，可他没想到、也想象不到，一向重视契约精神且责任感极强的攻弋，有一天会做出这种极度不负责任的决定。
……
五年后，谪源帝登基十二年，虎国、狼国联合，对鹤国大举进犯，镇边军节节败退，调查内奸一事的亲卫军及时支援，守住鹤国的边关，一举揪出军师外大大小小共十六名隐藏极深的内奸。
谪源十三年，亲卫军遇袭，右卫统领梁将军负伤，把亲卫军交给年仅二十五岁的预备近侍统领鱼皓泽鱼将军。
谪源十三年初冬，虎国再次进犯，鱼将军传回捷报，带亲卫军乘胜追击，连夺虎国两座边防城，抓出鹤国中的他国情报窝点共三十三处、官职在身的内奸五人，名声大噪。
谪源十三年冬，鱼将军受命回城述职，路上遇袭，失踪。
……
攻弋的双手反剪，绑住脚的绳子被固定在马车前厢的铁环内，到现在为止，这辆载着他的马车行进了六天。
虽然他想提前离开世界，却不是现在，他答应过陪时涸在这个世界里玩，自然不会食言而肥，他有的是机会离开，不会、也不想走得太早，这件事，不在他预料内。
若他是正常人，单是六天毫无光亮，就已经被折磨疯了，更不用说吃喝拉撒时的侮辱，足以让一个心性坚韧的人崩溃。
嗯……也许这么说不太准确，可他的确不是正常人，黑暗无法对他产生压迫感，也没有一般人的羞耻心，除了有可能让时涸伤心的事外，其它任何事都不是他的雷点。
想来，没人会认为鱼皓泽的雷点会是鹤谪源，更不会认为寻花问柳等极乐之事对他而言才是无法忍受的事情。
不过当出现这样的事时，攻弋就不会是老老实实地被绑在原地，而是早就消失了，即便放弃任务或暴露什么，他也不会背叛时涸。
攻弋打算等出手的人暴露出来，这时候完全不急，明明在一个暗无天日的马车暗厢里，反而像是在自家马车般轻松自在，还有闲心思考亲卫军在边关城的战略布局。
现在的情况……他不知道出手的人是谁，但没有被他找借口揪出来或是暗中解决的探子不多，再加上有的身在皇城，有的不敢露面，剩下的更少。
他所怀疑的人好像都自顾不暇，只要他们想隐藏身份，就不敢在风口浪尖上出手，可若是舍弃掉继续潜伏的机会，抓一个将军回去，说不准划算与否。
如果这个将军是攻弋，那么一定是不划算的，且不说这人一定会暴露身份，单是攻弋被他抓了，就没有用，不说他随时能逃，只说如果他真的被抓。
除了直接被杀，能让鹤国少一个一直立功的将军这点不赚不亏外，其它任何想法都一定很亏。
时涸很信任攻弋，会以利益（人设）为先，换不到资源；另外攻弋也不会吐露什么重要的情报，哪怕鹤谪源不是时涸，鱼皓泽同样不会背叛鹤谪源。
鱼皓泽到临死前都没有想过要背叛鹤国和鹤谪源，更不用说现在还没到被怀疑的时候。
总之，不管想要做什么，他们抓他都是没有用的，然而他们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