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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鸟中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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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地有神,大地为神。

    他引用一位珍爱诗人的句子,诗人已逝,她是屈俊平心中一缕佔据不去的幽魂。那是一对永远晶亮锐利的双眼,看透人对大自然的亏欠,她直言不讳,厉声批判,赞美天然。她从不对任何人留下眷恋的眼泪。

    但她,将人生最后的日子给了屈俊平,这个小她许多岁数,对她崇拜又呵护倍至的情人。

    他们共同在山林裡研究高地生态,写诗和文;共同在海边租的小屋裡观察潮汐、溼地、过境的候鸟,写更多诗和文。

    他们旅行,發表文章,举办读诗会,参与国际研讨。

    她的诗和理想穿透着他,他的忠诚、坚持慑服了她。

    一下午,屈俊平便望着于千芊这个彷如诗人再世的身影,回顾着他曾经对诗人说过的许多话,“妳听得见鸟的声音吗?”“妳的孤独是如此特别啊!”

    下午,这个下午,那些遥远的下午,际遇层层跌撞在一起的下午。

    屈俊平和于文文各自的下午,各自跌撞。又互相跌撞在一起。

    而那句母亲的诗,像一处深不可测的洞穴,从古老的水蚀地形,荡出阵阵回音。

    那或许是母亲的子宫深处,一个既能呼唤孩子,也能呼唤爱情的地方。

    母亲对‘或许’的爱,屈俊平对‘或许’的执着,原来不是巧合。

    于文文开始转头扫视横牆书架上的收藏。中文散记、生态旅行、研究报告、散文书,之后,便看到整排中文翻译及原文生态小说,又有环境工程研究专书、期刊、摄影作品、书信手记、旧报纸,也有一些档案夹、放置摄像器材的黑色除湿箱……

    他读诗吗?她想,读母亲的诗吗?爱着她的诗吗?以至于纵情言论时仍不忘記吟咏他对她的想念吗?

    这寻找听鸟的人,其实是一种自我追寻?追寻那不可挽回的记忆裡许多让人醉心的事吗?

    “我想请问……”埋藏最想说的,问题像薄薄一曾涂在别人手上的指甲油,遥远而肤浅。于文文让相对廉价的好奇填充着。

    “我是说……听起来,找那个能和鸟沟通的人,只是个选举桥段,利用那人好让选民把票投给你,是吗?”

    屈俊平皱一下眉,仔细阅读于千芊眼中态度,想了想,说:“要把傅科的思想向前推进是不容易的,毕竟他是个既天才又用功的思想家,单单说不能将人的议题摆脱环境来思考是充满漏洞的,因为提到环境问题,不免还是在说人所能感知和学习的环境,不免还是在以人为中心。

    人製造的髒乱汙染,人对动植物的研究,人对鸟类保育的梦想。都是人。人们使用着科学、历史、政治、艺术等各种知识和各种情绪,在处理环保议题。

    因此,我刚刚说,现在,处理任何议题都不能将人至于环境之外是种对傅科思想的推进,其实是不可靠的,因为人仍然是以人为中心在思考环境问题,这是人的能力,也是限制,这跟当时傅科所说的人类科学,任何思考、政策都是因为人而产生的说法并没有不同。

    然而,一隻能表达心声的鸟,便成了理论上的关键。”

    屈俊平换个手势,又说:“我是说,那是一种来自人以外的声音,告诉人们,人一但思考,便必须同时体认人所不能思考的地带。

    这是深具颠复性的!人的思考是有空洞的,无法全面完整的。这是一种理论假设,也是存在的事实。

    希望有一隻能说话的鸟,能带我们走过我们与生俱来的限制,让我们在失落中依然美丽地思考着。

    如果有人能和鸟沟通,那不只是选举侨段,能和鸟沟通便能让人相信我们和环境之间的密切,而且让人觉得,关心环境是会得到某种回应的。

    这是个讲究收成的时代,人们可能没有耐心用种树的心情去关怀土地,树一长二三十年才成荫,人们都急着想看到一些成果,这不是坏事。

    我希望表达的是,种树的本身便是收穫,也就是当人们相信大自然能够透过某种方式将讯息传达给人,而且是能够善意地与人沟通时,就会有更多人愿意以各种良善的方式去帮助环境復健。

    鸟有心声能传达,不就说明了鸟有神灵,有灵性,这些神秘力量就像某种福报,当它来到耳际,进入意识时,人们高兴都来不及,那种惊喜能让人忘了生活中的困顿、不满,把环境纳入视野的人生,风景势必不同。

    当社会上人人都相信鸟有灵性,愿意为鸟所存在的环境付出关心,期待鸟灵透露一些自然界的讯息时,人与环境的关係,便会得到极大的改善。”

    屈俊平那种对自然的崇敬、期许,好像把自然本身当作一种宗教,膜拜的方式,是用诗的语言召唤自然神威,牺牲刻板,奉献感动。

    这做法与他心中的诗人,如出一辙。

    “你能听见鸟的心声吗?”于文文问。

    她心中回想着无数和母亲漫步河堤的午后,母亲曾用着许多以‘或许’为开头的句子,说着类似对鸟鸣背后意义的期待和追想。

    “我不能,我试着,也拍过许多鸟的纪录片,但我始终无缘听见什麽。”屈俊平说。

    “那你怎麽会相信有人能和鸟沟通呢?”

    看着于文文晶亮圆大的双眼,屈俊平看见许多思考痕迹,那是不放心交出秘密的防卫?是充满疑惑的困顿?是享受迷惘的浪漫年轻?还是不肯轻易认同的倔强?

    她对政治理念不表评论,对哲学思考不作探讨,对他为什麽在这座校园积极宣传环保不表关切,甚至对身旁这群极其精彩的藏书只是浏览而没有缀语。她是个年轻的学生,不是社会运动家,不是诗人啊!

    屈俊平感到阻滞,但他习惯这种感觉,阻滞往往只会令他更加坚持。

    他十分思念心中那位诗人,希望她便站在眼前,擎着那只最喜爱的蓝色杯子,闻着裡头荡出的绿茶香,淡淡幽幽地描述一个上午,她对甲虫和一叶兰的观察。

    诗人是自我而不羁的,她在乎她的写作、她的独处,不在乎与任何人建立长久关係。

    她和他并肩合作,经历山林冒险,推动环保书写,直到有一天,她竟不再全心回应他的关爱……

    屈俊平不想在这时进入这层,转念,他忆,直到她逝世,他都无法说动她去见一见他所熟知一些对鸟灵特别有感觉的人。

    他们或许不是学究、文人,但他们都想见见这位诗人。他们是屈俊平背后重要的人。

    于是,他对于文文说:“我想带妳去见一些人,他们有很多故事,感人的故事,妳有兴趣和我走一趟市区吗?”

    他或许更想带于文文去见他心中的诗人,如果那位诗人还在世的话,她总有许多关于鸟的故事,美丽如诗。

    鸟灵以诗的语言存在着,存在诗人动人笔下。

    “现在?”于千芊看看錶,不可思议地轻呼。

    “这时间找不到他们的,后天吧!明天我忙着,不知道妳后天有没有空?”

    “下午有课。”

    “早上行吗?”

    “好吧!我不习惯早起,不过,我很好奇。”

    “太好了!e-mail联络好吗?”说完,两人各自在手记和便利贴上留下对方电邮信址。

    屈俊平又说:“今天耽搁了妳这麽多时间,不过,我相信,妳将能帮助我更多!”

    “是吗?我正想说,也许我什麽也帮不上,我只是个爱恍神的人。”

    于文文起身,又侧身拾起滑落地上的白毛衣。

    两人对目时,互相微笑。

    屈俊平站起身,强烈的镁光灯打在他的额间眼帘,便让人看清楚,他真的不年轻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疲倦,但更多光芒透露着他源源不绝的思考能量。

    行至门口的于文文扭开门把,夹板木门无声开启,一丝冷空气迎面而来。

    长廊底下的灯都熄了。她回头对轻步送至门口的屈俊平问说:“你认为,鸟中,真有神灵吗?”

    屈俊平点点头。

    于文文想像在他眼中,成千上百的鸟都是选民,嘴裡刁着选票,鸟的神灵再超然也不得不被他满口的环境意识给收买,也许连鸣唱都吱吱啾啾着屈俊平的名字,像是在帮他助选一样。

    收拾戏谑,于文文觉得屈俊平最后那几下点头是令自己深刻欢喜的。她并不想积极釐清令自己欢喜的究竟是什麽,因为凡是跟‘究竟’和‘自己’有关的,都在此刻显得虚无。

    毕竟,这是如此漫长的一天啊!

    于文文掌中的黑色记忆碟如此轻巧。

    白眼的声音依旧动人清晰。

    白眼的神话并未蒙尘。

    只是,于文文想,为什麽想见的人总在远方?

    那永远不知名的远方啊!

    将黑色记忆碟放置白色手记本上,左旁,是那只白色纸鸟。

    于文文对着被百叶窗切割、蓝云半掩的新月冥想。

    “白眼,但愿你存在。如果因为我思考,你才存在,我愿为你,不停止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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