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卿还在睡着，慕离却烦扰不堪，辗转难眠的，心里像是被堵了什么东西，怎么排解，都排解不开。
他洗了个痛痛快快的冷水澡，任由身上那些横七竖八的伤疤，在冰冷中肆意地浸泡着，寒意侵的越深，他心中的痛意反而能少上些。
他喜欢这样，心里越难受，越喜欢在肉体上折磨自己。
这世上，他对谁都能狠下心来，对谁都能不动声色，唯独对楚卿，哪怕她只是微微皱了下眉，都能触及他心头间的无限绵软。
自从沙场那次，见到她孤勇又可怜的模样，他就发誓，哪怕他将自己伤出个千疮百孔来，也不敢对她苛责分毫了。
这次她若是执意又要离开，那，那就放她走吧。
楚卿睁开眼时，迷迷糊糊的，身前有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清早的阳光。
揉了揉惺忪的眼，眸中雾蒙蒙的一片，像是明前雨后的竹林，斑驳陆离着清然的思绪，她定定看了他一会，眸光由迷离逐渐转为晴朗，她开口，樱粉色的唇瓣饱满又勾人，声音带着刚醒后的慵懒，“你这是刚回来，还是起来了”
慕离在她的席前跪了一夜，心中暗暗描绘着她的模样，眼下，少女慵懒地伸了伸身子，就像是他脑中的那副帧画突然动了动似的，她看着她，声音带着低低的喑哑，仿佛是许久都不曾说话了，“三小姐。”
他的声音温润又柔和，却透出股子掩饰不了的疲态，楚卿心里猛地一跳，像是鲤鱼打挺般挺了起来，在他脸上逡巡了一番。
唇角抿着，眼尾泛红，清凌凌的眸下暗波涌动，像是毫无感情的地壳，里面却翻涌着滚烫的岩浆似的，这幅隐忍又故作坚强的样子，一看就是熬了一整晚。
“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
慕离将头低了又低，似乎在刻意躲避着她的目光，最后，他实在是躲不住了，被楚卿盯得抬起眸子，眸中山雨欲来的，似乎只要数个数，就能滴下颗泪来。
呦，这是被安婉言给传染了吗
“奴是昨夜回来的，没有看时辰，”慕离异常乖顺，头发用束带松松垮垮地系着，一副朗朗润泽的听话模样，他顿了顿，话从嗓子里慢慢吐出来，“三小姐，是打算又要走吗”
这声音十分隐忍，尾音微微上翘，带出股缠绵的感觉来，楚卿追寻着他的目光，感觉有什么思绪要从他的眸中溢出，等她再去深究，慕离却将头又低了几分，晶莹的泪滴，从他的眼中砸落下来。
这哭，可不像是困哭的，应该是舍不得她走，感伤而哭的。
“慕离，我只是和你分开些日子，等战事结束，咱们就能够再见了，楚卿从周边翻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出个擦泪的帕子来，她又伸进他的怀中摸了摸，同样没能摸到帕子，最后，她只能微微前倾，用手将他眼角的泪给点点拭去了，“昨夜匆忙，没跟你解释清楚。”
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这是，不会将他给扔下的意思吗
慕离的心中暗了一整夜，她的话，像是一束拨开暗雾涌动的光般，将他心底的晦涩难安，都给照的亮了起来。
他在她身边熬了一夜，楚卿的心中生出一股子难言的愧疚来，捻了捻手心，她用真诚无比的目光望着他，恳切道，“慕离，如今战事大局已定，我要对你坦白些事情。”
看着她那亮亮的眼睛，仿佛是对今日期待了许久，慕离心中被猛地一提，屏气凝神，期待又不安地看着她，“那三小姐还会走吗”
“会，我必须走，”楚卿答的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在慕离陡然变暗的神色里，她脆甜甜地一笑，眼尾轻勾着，“慕离，我喜欢你。”
慕离被这截然相反的回答弄的心波忐忑，暗波翻涌的，她说要走的时候，像是一把刀，狠狠滴插在他的心田上，她说喜欢他的时候，又像是一把甜枣，瞬间甜了整个四肢百骸。
仿佛之前被刀所插的疼痛，突然被磨平了般。
“慕离，在告诉你之前，你得答应我，不能太激动，”楚卿用手握住了他的，在慕离点头答应他的要求后，将身边的位置拍了拍，示意让他坐下，“过来。”
慕离受宠若惊地滞了一瞬，欣喜逐渐蔓延到了他的眉梢，像是一弯清月，将整个世界照的温暖光亮了几分，他依言坐下，捻了捻手心，上次他将茧子给磨去了，新的还没有长出来。
他试探着，手指缓缓走着，够到了她的衣角，随后，轻握住了她的手，楚卿眉梢挑着，好整以暇地看着慕离像个小媳妇似的，小心翼翼又憧憬万分地靠近她，她扬唇，笑的山河都增了颜色，“慕离，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日后，我也再不会瞒着你分毫了。”
楚卿潋滟而笑，手指捻着他的发尾，轻轻把玩着，墙上的更漏不疾不徐，落下一层又一层的轻沙，炉火烧的正旺，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少女清扬的声音，在这不大不小的营帐之内，酝酿成了郎君心间的白月光。
慕离的眸色明明灭灭的，心思随着她的话起起沉沉的，眼尾早已猩红，他的手掌握了又握，尤其是听她强忍着平静，将手脚筋被挑之事，平平淡淡地呈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紧紧攥了桌上的瓷碗，将那碗给捏了个粉碎。
“当时您说是摔伤的，原来是在骗奴”慕离的眉头狠狠地紧了下，唇角几乎要敏成了一条直线，平息良久，才说出话来，“都怪奴奴一定会为小姐报仇的。”
话还未落，他攥了攥拳,指尖迸出股阴戚戚的冷风，提起腰间的长剑就要走，楚卿见他脸色阴的像要拧出水来，甚至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不知为何，心中生出股子暖意来。
有时候，她真的很庆幸，有个如此全心全意待她之人的。
“慕离，我现在才告诉你，就是怕你做出如此反应，误了大事。”楚卿拉住他的袖角，越是在这种阴郁的气氛中，她反而表现得越为淡然，甚至硬生生地扯出几分好看的笑来，“而且，苏墨萧该有谋反的心思。”
苏墨萧的谋反之心，并不是一日两日建成的，慕离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也在不断地发展势力，希望能分苏墨萧一杯大羹，甚至能够取而代之。
他本想着风水千转，静待时机，然而，今日楚卿将那些经久的隐情告诉他，宛如将深埋在他皮肉中的刀片给翻滚了过来，刺的他心中火辣辣的。
他忍受不住，只想杀了他。
“三小姐，您等着奴。”
“你这是要干什么，替我报仇”瞥见慕离那你死我活般的神色，楚卿眉心皱了皱，“这几万大军不要了”
毫无犹豫，他脱口而出，“不要了。”
别说是几万大军，哪怕是将整个江山都压在这，为了楚卿，他都能够毫无顾忌。
“慕离，我将这番话憋到现在，就是怕你作此反应，”眼见着他的脚步快到营帐口，楚卿咬了咬牙根，将席子旁放着的弯刀给拂了下去，切切道，“慕离，你若是敢去，我再也不理你了。”
慕离的脚步蓦然一顿，目光缓缓转到她的身上，“他若是不死，奴只会懊悔万千，食不下咽。”
“他毁我自由，伤我发肤，夺我声誉，还杀了十王爷，我自然要让他拿命来偿，”楚卿用手托着下巴，声音慵慵懒懒的，像是在叙述着最平常不过的事，目光勾了他的，将他给勾的倒退回来，“慕离，我将此事告诉你，是希望我们能并肩二战，而不是被你保护着”
慕离转过头，深深地望着她。
“我忍气吞声这么多日子，可不能因你的一时冲动，就给我毁了，”楚卿爽然而笑，眉眼间风流飒飒的，那些满肚子的委屈倒出来后，她发现，连身子都轻了不少，说出的话，都是微微扬着的，“慕离，这次听我的，好不好。”
嘴角紧紧抿着，慕离将拳头握了又握，看着她那双如雾如澜的影子，他想答应他，却始终过不了心里那关，“奴，奴等不了。”
楚卿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她和慕离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执拗的脾气上来后，怎么都是扭不回来的。
“奴答应您，奴会尽快回来的，”慕离俯身，与她相距不过寸余，清凌凌的眸子，周边是残血般的红色，声音温和，却是无比地坚定道，“奴，必须要去。”
“身为将军，竟如此擅离职守吗”楚卿眉头一竖，脸色沉了沉，训斥道，“万一你你若是”
死了呢
她顿了顿，声音若弱了下去，“慕离，你单刀匹马的，最好的结果也只是鱼死网破，你等些时日，我们一起去皇城，将他擒住，不是更好吗”
慕离抿了抿唇角，神色有几分复杂。
可他等不下去，他现在的每处血液，每处皮肤，都在叫嚣着，翻滚着告诉他
提剑而起，杀了苏墨萧。
她真真切切地看着他，慕离手指蜷缩了起来，与她相视而望，他想象不到，这双慧敏沆砀的狐眸，当时受到伤害和委屈时，是怎样的绝望。
“慕离，我比你更想杀他，只是，比起一时快意恩仇，我更想我们健康无舆，长长久久的，”楚卿紧闭了下双眼，感觉快将这辈子肉麻的话都给吐出来了，索性一吐为快，捻着自己的头发丝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好生计划，一起杀了他。”
眉心皱了又皱，像是被风拂过的碧湖秋波，慕离眸中明明暗暗的，只觉苏墨萧在世上一天，他就有一日的辗转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