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天的卧室里,路平安和他席地而坐,周围堆了两本厚厚的相册。小斑点从一本的封面跳到第二本,随后舔了舔爪子,漫不经心地爬上床。
要是眼神能说话,此刻它一定在说——“人类真无聊。”
路平安倒是一点也没觉得无聊,他把两本相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相册里记录的,是邢天从出生到上小学的一段时光,大部分照片都出自邢爸爸之手。那个未曾在任何一张照片里出现的男人,拍下了邢天吃奶嘴的样子;玩水枪的样子;抱着玩具熊嚎啕大哭的样子。还有一张他与妈妈的合影,母子俩相互依偎,大片的月季花衬在邢妈妈冷艳美丽的脸颊旁。
也是通过这张照片路平安才第一次知道,邢天原来那么像他的妈妈。
相册的结尾,停留在一张背着书包的小邢天身上,彼时精神漂亮的小男孩已经初显长大后锐利的轮廓。邢天在旁边轻声说:“这是我上小学的第一天。”
从那以后,邢爸爸就再也没有给他留下一张照片。路平安不知道原因,但他知道的是,三年后,邢天便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相依为命;后来母亲自杀,他被舅舅收养,在度过了一年短暂而平静的生活后,十七岁,他终究还是失去了所有亲人。
而与此同时,在距离南城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城市里,五岁的路平安和妈妈每天都要忍受无止尽的暴力,他的童年,甚至连这样一本影集都没有留下。五年后,他们离开了父亲,也从此开始了一段时日长久的逃亡。
之后的七年,路平安流离过数不清的地方,最后一站是南城。在南中读书的第三天,他被班里同学捉弄,故意将他的课本带回了家。他不知从哪儿升起的勇气,爬上学校的围墙,也因此惊动了在墙外抽烟的邢天。
至此,他们的人生开始有了第一个交汇。
像是一部电影,观众了解的,从来只有主角相遇后的故事。而他们的人生,其实早在多年前就已经铺展千里,直到这一刻,借着所有泛黄的照片来到路平安眼前,告诉他,原来他们的遇见,是一个奇迹。
邢天并不清楚路平安此刻心里的震撼,只是看他望着照片出神,于是伸手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路平安,你是不是把我家里的事都告诉你妈妈了?”
“嗯。”路平安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跳跃极大的话题,下意识就点点头。然而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也没机敏到哪儿去,只能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知道?”
“你说我怎么知道?”邢天看着他那副骨头缝里都冒傻气的样子就想叹气,“还不是阿姨一个劲地要我留下来吃晚饭,一般人哪里会留外人吃年夜饭啊?”
路平安“嘿嘿”笑了两声,戳了戳他的手臂,“我就对她说了一句你父母都不在身边,其他什么也没说。你不会不高兴吧?”
他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小心翼翼的询问与关心,邢天被他这样看着,像被浸透在一方温泉里,忍不住就揽着他的肩往怀里带:“我不生气,我是想谢谢你。”顿了顿他又贴着他的耳朵说:“路平安,我可真喜欢你。”
路平安的心跳一下子像被点了火似的往上蹿,这已经不是邢天第一次表白了,可他内心的激动却还是分毫未减。他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突然响起的铃声却把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邢天也跟着他一颤,像扔烫手山芋一般撒开爪子。路平安慌乱地接通电话,焦急的女声透过听筒断断续续地传来,他赶紧陪着笑解释:“妈,我们没乱跑...我就在楼上呢,在邢天家里。好好好,我下来...现在就下来。”
电话挂断了,路平安转身对邢天耸耸肩膀:“我妈让我下楼和她包饺子。”
“那我和你一起去。”
“好。”
邢天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对小斑点张开手臂,小斑点就像已经听明白他们刚才的对话一样,自顾自地向门口走去。
邢天望着它只有一丁点的背影,喃喃自语:“还真是成精了。”
“对了,”下楼梯时路平安顺嘴问了一句:“你会包饺子吗?”
邢天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这世上就没有哥哥我不会的事。”
十分钟后,邢天对着“满目疮痍”的桌面,非常想收回刚才自己的妄言。
他不仅不会包饺子,甚至,连学都学不会...
饶是路妈妈和平安已经轮番上阵为他演示了三四种饺子的包法,他却依然只能把一张饺子皮拉拉扯扯,最后变成一个丑不堪言的形状。
路平安看着他刚刚包好像个球一样的成品,忍不住实话实说:“你这不是饺子,是汤圆啊,连个褶儿都没有。”
妈妈在桌子下面轻轻拍了他一下,“没事,反正煮熟了都是一样吃,包成什么样有什么要紧。”
“不行!”邢天皱着眉头,彻底和饺子皮杠上了,“我一定要包个有褶儿的出来!”
“已经有褶儿了。”路平安突然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哪儿啊?”邢天低头看看手里,又眨巴着眼睛茫然地望着他:“我都还没动呢。”
“这儿啊。”路平安伸手在他眉间画了一道,留下了一条淡淡的白印子,“还挺深的呢。”
邢天和路妈妈都是一愣,然后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三个人就像被同时按下开关一样,乐了好半天才停下。
傻笑过后邢天竟然开了点窍,终于在快要收尾时成功地包出了几个带褶儿的饺子。他看着没剩几张的饺子皮,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我们要不要往里面塞枚硬币?听说吃到包着硬币的饺子的人,新的一年一切都会顺顺利利。”
路妈妈忧心忡忡地反对:“硬币多脏啊,要不放这个吧,”她指了指桌上的一堆水果糖,“咱们一人包一个,争取每个人都能分到好运。”
“好!”路平安和邢天同时笑了起来,伸手去拿面前的糖果。
不多一会儿饺子下了锅,满满当当的馅料,把皮都撑出了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白胖胖地飘在放了香油撒了葱花的汤汁里,让人看着就忍不住分泌唾液。
路妈妈盛了一碗,先递给邢天,邢天实实在在地一口咬下去,却又马上吐了出来。路平安在旁边吓了一跳,忙拍着他的后背问:“是不是烫到了?”
“没有,”邢天抬起头,被热气熏红的脸上满是兴奋,“是我中奖了。”
他用筷子戳了戳正浮在碗里游泳的一枚糖果,路平安惊讶地喃喃:“这么快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饺子,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胜负欲。
然而天不遂人愿,妈妈在吃到第三个饺子时都吃出了一颗糖,路平安却依然一无所获。到最后身边的两人干脆放下筷子,齐齐盯着他,等待他“见证奇迹的时刻”。
路平安又搛起一只饺子,狠狠咬了一口,满满的荠菜猪肉馅涌出来同他sayhi,他不免有些失落,刚垂下筷子就瞥见邢天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目光还时不时暗示似的飘向他碗里。
路平安于是将信将疑地搛起最后一只饺子,只听“嘎嘣”一声,他捂着腮帮含糊不清地说:“给我...咬碎了。”
邢天被他逗得大笑,路平安顾不上牙疼,凑到他面前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什么?”他被呛得咳嗽起来,眼睛里浓浓的笑意还未散去。
“那你刚才一直盯着我!”
邢天又咳了一声,偷偷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看他俩拌嘴的路妈妈,“我是在想,你要是吃完了还没吃到糖,我就把自己碗里剩下的都给你。”
路平安也反应过来当着妈妈的面他有些“放肆了”,忙揉揉鼻子,乖乖地坐回去。路妈妈倒没觉出什么异常,笑盈盈地举起杯子:“既然都吃到了好运,我们就一起碰一杯吧。”
“新年快乐!”
三只玻璃杯碰在一起,明亮的灯光在杯中轻轻摇晃。
吃完饭邢天又要和路妈妈抢着刷碗,手机突然响起来,他只好躲到一边去接电话。妈妈心满意足地“夺回”自己的领地,还把路平安一并轰了出去。他于是挪到邢天身边,光明正大地“偷听”。
邢天见他来了,伸手揉揉他的头发:“是齐明,他买了一堆烟花,问我要不要。”
“要啊!”路平安的眼睛“噌”得一下亮了,“我怎么把这事忘了?等到零点我们可以一起放!”
邢天也被他兴奋的劲头感染了,豪迈地对着手机喊:“要!给我多弄点!”
“诶呦你这大嗓门。”齐明在另一边揉揉耳朵,“是不是在平安家待着呢?”
“嗯。”
“难得你今年不是孤家寡人,一会儿还有什么活动啊?”
邢天笑着和路平安对视了一眼,继续扯着嗓门喊:“看!春!晚!”
“......”
“你丫神经病吧!”
《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