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凌晨三点,路平安从噩梦中惊醒,四周一片漆黑,夜色如墨,在房间里缓缓流淌。他拧亮台灯,看见桌子上还剩半杯睡觉前倒的水,仰头一饮而尽,在一阵清凉的感觉中慢慢靠回床上。左手捂着胸口,那里面有一颗跳得过分活跃的心脏。
路平安其实经常做梦。
梦里的场景大多光怪陆离,醒来以后又都变得模糊不清。有些时候睡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看到的画面,听到的声音,他也把它们当做是梦。
妈妈以前带他看过心理医生,说他的这种症状是典型的缺乏安全感,对周遭的一切过于关注,过于警惕。
只是他做过那样多的梦,却从来没有一个梦像今天这样。
至少在遇见邢天之前没有。
一个月前的晚上,邢天在春风里门口点燃一支烟,骤然升起的火苗照亮了他的五官,一瞬间的明亮柔和。隔着烟雾他的脸似乎在笑,说出的话和刺激的味道一起猛然揪住路平安的心。
“你在担心我啊。”
就在那天晚上,路平安的梦里出现了一些从前没有过的模糊场景。这些场景在今天全部清晰起来,清晰得可怕,清晰得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梦的开篇是邢天。
他站在一处非常空旷的地方,四面是蒙蒙的雾,天高地远,只有他一个人是明亮的。
路平安向他跑过去,心里不知为什么非常高兴。手指快要触摸到他的瞬间,邢天突然抬起头,目光里盛着前所未有的惊讶与厌恶。
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像是一段还没走完就被生生折断的命运。
周围突然响起嘈杂的快门声,人群的议论和低语,刺眼的白光一道接一道闪在他的眼睛上。路平安捂着脸,透过手指的缝隙看见了那个人,拨开层层叠叠的围观群众,笔直地朝他走来。
他的脸是那么清楚。
为什么?路平安在梦里都无法控制地浑身颤抖,我明明已经抛弃了与你有关的一切,为什么你的样子还是那么清楚?
男人粗糙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掐住他的脖子,他应该用了很大力气,眼角的青筋都凸了出来。可是路平安并没有感到疼痛,他只能感到整个人像溺水一样一波高过一波的窒息。
“你为什么要走?你们为什么要走!?”
男人反反复复地问,问到最后突然狞笑了一下。
“走有什么用呢,嗯?你离开了我,又有什么用呢?你还是和我一样,都长成了一个变态!一个人人唾弃,人人轻视的变态!”
“就算没有我的影响,你也是个变态!”
“变态!”
......
路平安的双手捏成拳头,狠狠捶了一下被子。他用了那么大的力气,落在棉花上却只有轻飘飘的一声响。他乏力地睁开眼,透过窗户看到了一角没被居民楼遮挡住的深蓝天空。
他和妈妈第一天来到南城,也是在这样一个蒙蒙亮的清晨。
从火车站通往招待所的路非常难走,晨曦中路平安和妈妈互相搀扶,磕磕绊绊,像是一对逃亡的旅人。
他们的确是在逃亡,从一个城市逃到另一个城市,只因为妈妈又看见了一个与“那个人”很像的人。
每到一个新地方,妈妈都会认真地对他说:“平安,你在这里要好好生活,努力地学习。不要做坏事,成为一个坏人。但也不要做一个引人注目的人。”
要做一个平庸的人,面目模糊,最好和大街上拉出来的任意一位没有丝毫区别。只有这样,他们才可能在这里待得久一些。
只是他与这世上的大多数人生来就不同。
这是他的命,是从他呱呱坠地开始就编写进血液和基因里的命,他无法摆脱,但可以隐藏。
他也必须隐藏。
像是把一块石头扔进海里,石头不断下沉,他的秘密不断下沉,只要沉得够深,也许就能假装它并不存在。
天色渐亮,离起床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路平安重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他的身体僵硬,手脚冰凉,心脏却已经恢复常态,跳得安稳平静。
压在被子下的声音泄露了一点儿,回荡在房间里,轻轻的,带着哽咽。
“真的很难。”
“可是我一定要做到。”
春风里酒吧。
邢天手脚麻利地把新上架的酒水摆放整齐,一边关上酒柜一边拿起外套:“我走了。”
“诶诶诶,你站住,站住!”齐明从吧台上撑起身子,揪住他的领子不放:“你小子最近怎么一逮到空档就往回跑?老实交代,是不是谈恋爱了?”
邢天一巴掌把他的手拍下去:“收起你的奇思妙想吧,我就是下班了要回家而已。”
“要回家而已~”齐明模仿着他的音调,低下头小声嘀咕:“你哪儿还有家啊?”
邢天把摩托车锁进车棚,抬头看了看,路平安卧室的灯还是灭的。他叹了口气,没有敲门,也没有停留,径直爬上三楼,在一片黑暗中扑向自己柔软的床。
床垫发出一连串不堪负重的吱呀声,邢天闭着眼恍恍惚惚地想,已经两个礼拜了。
他已经两个礼拜没和路平安碰过面了,自然,也没去他家吃宵夜。
他怀疑路平安在躲着自己,只是没有证据,也想象不出原因。
算了,邢天拉过被子一角,往里面钻了钻,可能就是高三学习太累,人家正在争分夺秒地补眠呢,再说自己又不是真馋那一口。
肚子突然不配合地叫了一声,邢天皱着眉翻了个身。
其实还是挺馋的。
——
周六上午路平安坐了五站公交,在秋林路下了车。这里是南城最有名的玉器一条街,每到周末和节假日,就有大批外地游客与珠宝商汇聚于此。路平安混进乌压压的人群中,有点紧张地捏紧了口袋里的几百元钱。
今天的生意不是很好,李斌坐在柜台后面一边吸溜豆浆一边烦闷地想。一上午来了几个人,都是匆匆瞄一眼就走。好不容易等来一个仔细挑选的,又是个看着就拿不出手的学生。
不过蚊子再小也是肉,这么想着,李斌放下豆浆走过去问:“小弟弟,看中什么啦?”
路平安看了他一眼,有点没底气地指了指最中间的一枚花牌吊坠,“这个多少钱?”
“这个啊?”李斌眉毛往上一挑,惊讶的感叹张口就来:“你的眼光真好!看不出来小小年纪还挺懂行啊。我跟你说,这块料子是我上个月从云南进的,冰糯种白底青,一共做了三块牌子,现在就剩这一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