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专业成绩一直很好，平时却很少去上课，同班同学，包括交往过的王钰泽都认为严颜除了天赋高，对专业是没有多大兴趣的。但其实，这个专业可以称得上是她从小一直喜爱的，从来没有改变过的唯一一件事了。之所以这样完全看不出她的喜爱，还是这个选择背后的压力和深刻的愧疚，附加在上面的感情和纠结太沉重，让严颜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严颜有的时候会觉得建筑学就像是和自己私奔的情人，两人背叛了各自的家族在一起，就真的能毫无负担的幸福下去吗
严颜低着头，肖睿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他能分辨出她声音闷闷的：“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
也许是正好聊到，更重要的是肖睿并不算是个多么熟悉的人，他们的交际圈也是完全不重合的两个，严颜一直压抑在心头的话忽然想要释放出去，她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从小，所有人都觉得我会成为一个老师。我爸妈都是普通人，但是他们都是一个好老师。”严颜想要扯出一个笑容，但是失败了：“小时候附近的小孩子为了念上我爸妈的班级，家长争来争去。”
肖睿的生活环境对这种平民学校优秀教师资源的可贵并不能感同身受，但是他能理解她的心情，家里对她的期待并不是她想要做的，能够坚持自己的选择，她也一定承受了很多。
他温和的看着她，仿佛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无条件包容一样。他的态度鼓励了严颜，让她把心里的这些话都倒了出去：“我不喜欢当老师，甚至小时候我讨厌他们都是老师。”
肖睿点头：“嗯。”
“但是他们真的很出色，教出一届又一届优秀的学生，我本该以他们为荣。可是我没有，甚至我曾经私下里希望他们可以因为什么事情被辞退。”
仿佛有一股灰暗的气息笼罩着严颜，让她在这明媚的阳光下独立出一片静默的空间来，她刻意的挺直了身体，上巴微抬，清晰的下颌线就像是绷紧的橡皮筋，不知道下一秒是能够继续维持着脆弱的平衡还是落入受伤的境地。认识严颜以后，肖睿时不时陷入这种诗歌般似是而非的想象里，他看到严颜就像是在烈日下苦苦支撑的小花，她的语言就是她的哀鸣，偏偏她还自我谴责般的问他：“我是不是很坏”
“不，”肖睿说的坚定，“当然不是。”担心严颜陷入自责，因为这聊天内容的深入，虽然还没有了解发生了什么事让严颜产生这样的想法，但是肖睿相信她这样想是有原因的。
肖睿也慎重地组织着语言：“你父母在他们的领域很出色，这很好。但是你也不差，喜欢什么样的工作，选择怎样的生活，是你一个人的事。即使他们是你的至亲，也不能干涉你人生的选择。而且，对于你私下里的小想法，每个人都会有某一刻不是那么的真善美，但是我知道你一定还是爱他们的。”
不然你不会看起来那么痛苦。严颜现在这仿佛一碰就碎的样子刺疼了肖睿的心，他这样想着，继续说道：“我相信，不管你抱有怎样的的感情倾向，一定都有缘由。”
“你这样觉得”
严颜顿了一会，眼皮耷拉下来，轻笑说：“你怎么这么相信我”她的语气里有质疑，肖睿并不了解自己，说这样的话，很大可能只是在敷衍自己。
肖睿对她的情绪很敏感，他停下了脚步，盯着严颜低垂的头顶，用着对家里小辈也没有过的最耐心的语气，说：“你看着我。”严颜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来，肖睿的神色是遇见以来从没有过的严肃慎重，她一瞬间明白了，他是认真的。他说的话，每一句都是他真的这样觉得。
他相信自己。
他说我也不差。
肖睿的那一段话在严颜的脑海里车轱辘似的被反复咀嚼，她憋不住咧开大大的笑容，而后不好意思的捂了下嘴唇，再次想要憋笑失败，恼羞成怒的用拳头轻锤了他的胸口，抱怨道：“真是的。忽然这这么严肃干嘛”这一套花拳绣腿全无杀伤力，倒是让肖睿从担心的情绪里缓了出来，为这亲昵的举动心跳漏了半拍。
这样外露的情绪让她后知后觉的感到羞耻，笑过之后她微微偏过头去躲避了肖睿的目光，一只脚尖在地上划着圈。
小姑娘看着可怜又可爱，肖睿调动起自己从没有过出场机会的安慰技能继续安抚着：“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坏孩子，你的喜欢和讨厌，一定有你的原因。如果你愿意说，我也很愿意聆听。”
他对待自己的态度实在诚恳，严颜彻底放下了心房，而且，一些情绪埋在心里太久了，以为已经忘了，却原来一直都在。
严颜放空的眼睛落在远处的大树上，缓缓说出：“小时候，我的身体弱，经常感冒发烧，但是每一次，只有奶奶送我去医院。我的爸妈，他们永远有放不下的学生。”
严颜嗤笑一声：“只有一次奶奶也生病了，把我放在同学家照看的他们才在接到电话以后赶来带我看了医生。”
“那次生病我很高兴，我甚至希望我可以迟一点好。我以为，他们终于可以放下那些学生陪在我身边一会了。”她说着说着声音带上了哽咽，有一段时间安静了一下。然后大概是调整了心情，她继续说道：“就像其他同学的爸妈一样。”
她看向肖睿，一边唇角轻提的脸上尽是嘲讽：“但是他们把带回来的药给了同学的爸妈，他们说学生自习课还没结束，不能没有老师在。”
听到这里连一向遇事处变不惊的肖睿都感到了愤怒，不能说他们不对，作为他们带的学生的家长们来说，他们是伟大的。只是肖睿是偏向严颜的，他几乎看到了小时候的严颜，细瘦纤弱的一小只，也许已经发起了高烧，但还祈求着父母的一点点关注，甚至希望用身体上的疼痛换来父母能够表达出的一丝关爱。他的心脏甚至感到了疼痛，为她受过的伤。
但是说到这里严颜的语调却平淡没有起伏，好像叙述的是其他人的事一样。远处树木的投影在她的眼睛里蜿蜒，是眼里盛着的液体扭曲了这形状。她的眼神明明还是介意，即使是过了这么多年，嘴上却倔强的说着：“我现在已经能够理解了，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老师，教师对于他们并不只是一份工作，更是他们终身热爱的事业。”
严颜转过来看向肖睿，平静的语气里带着颤巍巍的试探：“所以他们也希望我成为一样的人。如果加上我的话，都可以勉强算作教师世家了吧”
如果没有今天这偶然开启的对话，肖睿想不到看起来乐观、没心没肺的严颜，童年有着这样的经历。让人敬佩的父母，另一方面对于自己的孩子，却没能够给她足够的爱。肖睿搓了搓手指，如果现在可以，他真的想要给她一个拥抱，给那个缩在角落期盼着的小严颜，一个迟到十几年的拥抱。
肖睿发自内心的说：“你一个人，现在也这么优秀。你已经很棒了。”
“你的童年，他们参与的不多，对你的未来有什么样的希望这种事，当然也是建立在没有足够的了解这个前提下的啊。而你，要知道在选择专业的那一刻，已经是要学会像一个成年人一样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年龄了。自己做出决定，承担决定带来的一切后果，这才是真正的长大，也是让他们放心的正确方式。父母不一定都是对的，就像我们从小长大，也会犯很多错误，他们也需要时间，来改变自己片面的想法，真正的理解你。”
严颜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肖睿的话让她一直以来压抑的内心好受了一些。她缓缓的、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笑容终于带上了些释然：“谢谢你，我现在已经不在意他们的评价了。”不管能不能真正的放下，严颜至少在心里告诉自己要看开。
严颜调整好了心态，快速的瞥了肖睿一眼，又很快挪开视线，暴露在肖睿眼里的那只耳朵，红晕从耳尖渐渐爬上去：“抱歉，忽然说这么多。”
肖睿笑笑，忽然说：“我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听人说话了。”
“嗯”
“所以，你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而且，我保证守口如瓶。”他脸上带着笑，伸出食指做出噤声的手势。
“哈。”看起来矜贵的人忽然做出这么活泼的动作，严颜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打下他的手指，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
严颜的手劲很小，开玩笑的打上来，在接触的瞬间传来细腻的触感，转瞬即逝，只在皮肤下留下一点点刺麻麻的感觉。肖睿抿紧了嘴唇，肌肉因为这一短暂的接触紧绷起来。可是很快身体上这些感觉就消散了，只在肖睿心底里留下了这短短一幕的回忆。
“我不需要保密啦，不过还是谢谢你。”严颜轻抬眼眶，纤长卷翘的睫毛下眼睛黑白分明，从下往上看过来的时候就像是对人充满依赖的幼兽，天真又脆弱。
“不过，虽然不介意别人知道，但是这些事，实际上我还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哦。”严颜双手伸直背在身后握在一起，身体微微侧向一边，发出语气词的时候嘴唇微嘟，肖睿感觉自己即使只是听着她说话，视线一分一秒也不能从她的身上移开。
而且听她的意思，自己是第一个她吐露心声的人
肖睿见惯商场上的大风大浪的心，却因为她的三两句话偷偷欢呼雀跃了起来。他默默咬住下唇，克制住自己要上扬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