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树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斐斯，心情极为复杂。
“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你没有删除那段记忆，那段记忆对你来说也应该很淡了吧？”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即使我没有删除那段记忆，我也应该早就忘记了。”她说，“为了不忘记他，我一次次地加强了那段记忆，让它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记忆中。”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做好忘记他的准备。”
章树新扭头看着外面漆黑的宇宙，他意识斐斯的内心和这片宇宙一般深邃。那段两万多年的记忆，也一定让他饱受折磨。
“也许你早就应该放下了。”过了很久，章树新说。
“你说什么？”斐斯盯着章树新。
章树新没有回答他，因为他知道她已经听到了。
“你一定没有爱过。”斐斯说。
章树新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了，主要是他害怕想起那个人来。他每次想起她都会痛苦万分……
章树新忽然意识到他和斐斯选择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他忽然感觉有些对不起王嘉辰，因为和眼前这个被痛苦折磨了两万年的人相比，他居然会选择遗忘她。
“说说你的故乡吧，在被毁灭之前，那里应该很美吧。”斐斯看着章树新，问。
“对，很美。”章树新说。
“有多美？”斐斯面带好奇。
“那里的楼不高，但风景很美。有蓝色的天空、灿烂的阳光、皎洁的明月、白色的云朵、长满绿草和鲜花的山坡，还有辽阔无边的大海。”章树新说。
“所以那里和我的故乡很像。”斐斯叹了口气，说。
“你的故乡？”
“对，一万多年前的穆达坎，那时的它才是我的故乡。”
斐斯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就像夏日月夜的凉风。
“第一批移民到来时，穆达坎城应该还有其他人吧。”
“其他人？那时那里只有我，而且我一个人已经生活里很久。”
“一个人生活在一颗星球上，那未免也太孤独了。”章树新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
“也不是那样，至少还有动物和植物陪着我。”斐斯说，“所以我过得并不单调，那段经历给我造成的最大影响是我忘记了我的母语。”
章树新理解他，如果一个人在几千年的时间里不说话的话，他一定会失去说话的能力。
斐斯回忆着那段往事，继续说：“有一段日子我习惯了那里的生活，但也有那么一些日子，我非常沮丧。”
“为什么？”章树新问。
“我觉得那是气候变化的原因，”斐斯说，“在移民到来之前的一段日子里，穆达坎城的气候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很多植物和动物都死在了那个时期，我也差点死了。”
“那大约有多久？”章树新问。
“大约2000年吧。”信使出现在了他们身边，再次坐了下来。
“什么？”斐斯并不懂地球年。
“我以前看过一些和你有关的传记。”信使说，“我记得书上说的时间，换算成他们的时间应该是2000年。”
“2000年的时间，因为气候变化使得动植物大量灭绝？”章树新怀疑地看着他们，“在我们的星球，这是不可能的事。”
“在我们的星球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那样的话，穆达坎城根本就不可能繁衍出生命。”斐斯说，“但也只能这样认为，后来我也委托人做过调查，得出的结论和我想的差不多。”
“会不会是某种病毒？”章树新问，“这应该比你的说法更靠谱点。”
“你说的我也怀疑过，可我们没有得到这方面的任何证据。”斐斯说。
那一场灾难几乎杀死了穆达坎城所有的生命，也是在那场灾难后，穆达坎城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它开始走向衰落，最终变成了让斐斯都感觉陌生的样子。
第一批移民到来的那天，天上正下着雨——那是一场连绵不断的雨，它整个星球充满了霉味。
十多艘飞船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朝穆达坎城所在的方向飞来。斐斯站在城上，望着那些巨大的战舰，激动不已。
如果说几千年前她的内心还充斥着对母星的热爱，充斥着守卫家园的忠诚信念的话，当时的他内心便只剩下激动了。因为她原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颗孤独的星球上，和他的族人一样化成灰烬也无人知道……
那十艘飞船划过天空，朝穆达坎城后方飞去，但其中一艘飞船则落在了穆达坎城的前方，那里正是她所在的地方。
斐斯已经忘记了危险，她站在那艘飞船前方，朝它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就像那个冰冷的大家伙可以听懂她的话一般。
没过多久，飞船中走出几个人来，他们朝她走了过来，站在了她面前。
那个带头的人有着高达5米的身高，他的脚踩在地上的时候，会发出沉闷的声音。
那人俯视着她，说了句什么。
斐斯斯听不懂他的话，她看到他的皮肤上面有着一层层皲裂红色印痕，它们遍布在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怪物。
那人歪着脑袋看着斐斯，又说了几句话。
片刻后他站直了身子，朝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接着从斐斯身边走了过去，进入了穆达坎城。
他身边的人有着不同的样貌，显然和那人也不是共同的种族。他们跟着他离开了这里，在经过斐斯身边时，他们中很多人都会低头看她一眼。他们目光冷漠，就像是结冰的湖面。
“他们是第一代移民？”章树新问。
“对，而且是新建的穆达坎城的政府组成。”斐斯说。
后来只过了几百年的时间，第二批移民和第三批移民便抵达了穆达坎城。随后，穆达坎便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发展起来。一栋栋高楼出现在了星球表面，它们遮蔽了这颗星球的天空，同时将它带进了高等文明世界。
他一极快的速度壮大着，在第四批和第五批移民到来之后，它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这颗星球已经不再是它过去了的模样，他们保留了穆达坎这个名字，倒不是因为穆达坎城有多伟大，而是因为他们移民的第一处地点就是这里。”斐斯说。
“这个名字是你告诉他们的？”章树新问。
“我已经说过了，那时的我不记得那座城市的名字了。他们是从文献资料中得到的信息。”斐斯说，“而且，第一批和第二批来穆达坎的移民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更没有人愿意接近我。”
“为什么？”
“因为他们高高在上，不希望和我这种原住民有过多的瓜葛。”斐斯说到这里的时候，想起了一些特例。
那个第一个和自己说话的人，居然隔三差五还会来找她聊天。
他总会在黄昏时分来找她。
斐斯将他第一次来找她的画面保存在了记忆中。那时斐斯已经住在了城外，这倒不是因为那些移民的要求，而是她自己的选择。因为她觉得他们用来建造城市的大型机器太吵。
那时斐斯躺在草丛里，正望着天边的飞行的战舰发呆——她听到了脚着地时发出的声音，斐斯很快就知道是他来了，但她并没有起身。
接着他便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斐斯望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就像看到了一栋高楼。他们就那样望着彼此，就像两个熟人。
他说了句什么，接着便坐在了她身旁。斐斯忙坐了起来，坐在了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
他看出了他的警戒，但他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他就那样默默地看着斐斯，片刻视线移到了高远的天空里。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再说。许久后他站了起来，随即离开了那里。
斐斯对他的行为感到很好奇，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后来隔三差五他总会来那里找她，但都不会再和她说话了。
“就这样过了很久，第四批和第五批移民到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了。”斐斯说。
“他死了？”章树新问。
“当然不是。”斐斯说，“他活的好好的，只是那片可以看到天空的原野消失了。”
“他是谁？”章树新问。
“你觉得他是谁，他就是谁。”斐斯似乎并不想再说什么了。
斐斯不得不离开那里，去寻找另一处安静之地。可她意外地发现，那颗星球上已经没有那样的地方了。数也数不清的高楼生长在了星球表面，让它变得面目。
为了生存下去，斐斯不得不融进那个高度工业化的时代。她原本只想做一个繁忙都市里的普通人，可后来她意识那对她来说根本不可能。
为了能够活得更好，为了能够找到姆多斯，她创建了底层最强大的公司。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斐斯说，“而且我已经厌倦了，因为没有姆多斯，一切都毫无意义。”
“那个人是爱你的吧？”章树新问。
“谁？”
“那个高高在上的人。”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斐斯说，“我只知道现在的他正在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