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觅清说起来好像还算容易,可是听得人都知道这一串事情,每一环节都极易生变,极为险恶。
特别是到了地府后,若是寻不到王恢的地魂,或者因为魂魄缺了心智或是记忆,不肯乖乖融为一体,那么只怕下去寻他的人都要赔在里面。
所以,在三人点亮红布条前,杨觅清最后缓言沉声问了他们一遍。
“此物一亮,就再也无可回头了,我再问一次,诸位,可有后悔”
三人俱答:“无悔。”
“如此甚好好”杨觅清慢慢地揉开一道笑意,半是苦涩,半是欣慰,“小恢恢”
杨觅清默念咒诀,红布条忽幽幽地闪烁两下,亮了起来,只见檀耀赵破奴手里的红布条,几乎同时窜出两道赤焰火舌。
“去吧。”
杨觅清道。
“如果今夜不成那唉”
赵破奴想到王恢生前待自己的种种好,心中隐隐作痛,竟是不忍听杨觅清再说下去,只道:“师父不必多言,无论如何我也要把师尊带回人间。”
只要,恢哥哥还愿意。
他还愿意与我回来。
很快就各自被浩瀚无际的黑夜吞没,消殇不见了。
红布条幽幽地在死生之巅游荡,寻觅着那归来的半缕孤魂。
红布条亮后,活人便再也瞧不见赵破奴, 他好像也成了半个鬼,踏遍青石小阶, 行遍廊庑楼台, 张看着。
哪里都走遍了, 却都瞧不见他的身影。
赵破奴忍不住想, 会不会是恢哥哥生前已是万般疲惫,死后便再也不愿见他
这念头令他如坠冰窟,他脚下愈急, 衣摆掠过荒草。
他冷不防窥见奈何桥头立着一人,清清冷冷, 凄凄楚楚, 刹时掌心冒汗,心如擂鼓, 急着向那人跑去。
“恢哥哥”
但是回头的却是个并不识得的魂魄,大约也是在那场灾难中丧生的弟子,偏过半张脸, 尽是鲜血,呆滞迷茫地望着赵破奴。
“不好意思,认错了。”赵破奴嗫嚅, 匆匆走过他身边。
那亡魂丢失了神智,只僵硬地瞧着赵破奴打他眼前经过,并未有任何举动,尸白的躯壳凝在原地,像是遗留在世上的蚕蜕。
赵破奴不禁心头更紧。
如果是恢哥哥的生魂也像他一样,变得行尸走肉,又当如何就算自己找到他,又能守他到天亮吗
赵破奴心中金戈铁马仓皇踏过,脚下步子越来越快。
此时他抬起眼,忽觉自己竟不知在何时,已经走到了厨堂门口。
赵破奴心下思忖,恢哥哥平日对饮食并无执念,想来他回魂之后,也不会特意来这庖厨之地一趟。
正他欲反身离开,却听得厨堂内一声轻轻叹息。
而且那声音很薄,却犹如一道惊雷炸响在赵破奴颅内。
赵破奴几乎是踉跄着破门而入,颤抖地提起手中红布条。那魂灯之光如同初生旭日,温暖却熹微,照出一个白衣翩跹的侧影。
那关节死白,指甲几乎没入掌心。
赵破奴喃喃:“恢哥哥”
王恢半缕魂魄,孤孤单单地立在偌大的厨房里。
虽然身影是淡了些,好像年久失色的墨痕,但却是他的模样没错。
他身上穿着死去时的黑衣,衣角染着大团血渍,很是凄艳,但是一阵卷地风,他的魂魄就将消散不见。
赵破奴看着眼前的镜花水月。
走得快些,生怕迟了,他就走了。
走得慢些,又怕急了,梦就碎了。
赵破奴万念交织,眼眶却不由得微微发红,多少愧疚涌上心头,他只觉得自己欠了他,在他附近站定,端的是无地自容。
红布条轻轻摆晃着。
赵破奴离近了,瞧见他忙忙碌碌,似乎有些焦急,又是那么笨拙。
王恢在做什么
赵破奴来到他身后,原想帮那可怜的亡魂一把,可在瞧见眼前一幕的时候,却如遭雷殛,待巨大的惊骇消散后。
仿佛一阵剧痛猛地张开鲜血淋漓的口,狠狠咬住了他的脖颈。爱倍多书城 .abds
赵破奴蓦地退后两步,缓缓摇头,却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就在此时,便是拿锥子扎入胸膛,把心脏生生攫出,连着血管碎肉一起,也不会更疼了。
赵破奴看到,王恢一双手,因为死前拖着自己,那双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模糊的手,正慢慢在案几上摩挲着。
他的案上,有面粉、调料、馅肉。
而且那锅内煮着水,水早已沸腾了,王恢这个笨蛋不知道将火熄得小一些,氤氲的水雾把周遭一切都浸淫得很模糊
或许并不是蒸汽模糊了看客的眼,而是赵破奴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王恢的那生魂,在慢慢捏着云吞皮,他原是有一双极灵巧的手,神兵利器自他细长指下走,万丈结界自他双掌之间而起。
如今那双手残破不堪,微微发着抖,在小心翼翼地包着一个又一个滚圆的云吞。
“”
赵破奴猛地抬起胳膊,奋力擦过通红的双目,却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恢背对着他,似乎终于想起锅内的水煮了太久,怕是再不管,就要干涸了,于是又寻着锅去。
赵破奴摩挲着。
赵破奴终于在能将他溺死的痛楚中回过神来,他快步行去,绕到王恢身边。
魂魄分离后,各自都会缺失一些东西,这缕自阴间返回的生魂,失的是一部分感知。
地府归来的王恢,双目模糊,听力似乎也不那么好,所以碰掉了东西,甚至分辨不出落在了哪里。
纵使这样,他依旧那样努力地去做这一碗普普通通,再寻常不过的云吞。
就像这是他生前最喜欢做的事,他能在这模糊的水汽中,得到片刻温柔。
赵破奴看着,只觉得心疼欲裂,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间竟是思考不得,只僵立原地,瞧着面前一切。
“哐当。”
双目已飘渺的魂魄,因为实在看不清楚,不慎打落了孟婆堂的盐罐。
王恢似乎被惊了一下,默默收回手来,沾染斑驳血迹的脸庞流露出那样不安的神色。
“恢哥,要拿什么”
一道沙哑的嗓音在他身侧响起,近乎是哽咽的,愧疚至极,肝肠寸断。
“我帮你拿,好不好”
王恢微微讶然,但或许因为魂魄不全,心绪也不会太动荡,很快又复宁静。
赵破奴却每吐一字,都近乎艰难,近乎哀求。
“让我帮帮你,好不好”
过了很久,终于听到王恢熟悉的声音,低缓沉稳。
“来了”
“嗯。”
“来了就好,你在旁边稍等一会儿。待云吞下锅煮好了,给破奴端了去。”
“”
此时赵破奴一怔,并不明白王恢在说些什么。
便见王恢摩挲着将一只只雪玉饱满的龙云吞放进锅里,面目显得格外柔和。
随后道:“今天我罚得他那么重,应该恨我了,听檀耀说他一直都不肯吃东西,你送过去给就不要说是我做的了,他要知道,怕不会愿意吃。”
赵破奴此时脑海中一片混乱,似有什么蛰伏了半生的隐秘,即将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恢哥哥”
王恢苦笑道:“而且我对他太苛严了些,但是他这性子,要改的。算了,不说了,你帮我寻个保温些的餐盒来,外头风寒,端过去不要凉了。”
赵破奴仿佛某段回忆终于扑杀而来
瞬间,天昏地暗。
云吞。
李婉儿。
恢哥哥。
他第一次吃到李婉儿做的 云吞啊,那天,他因误折了王嬷嬷栽种的夜昙花所以被王恢责罚,决意将他打得皮开肉绽,那时候他才变得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