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脑海恍惚想起十几年前王恢母亲死后，他远比现在的赵破奴还要任性，好几天不肯离去，也不曾曾进食。
直到后来赵破奴陪他跪的饿晕之后，后来终于被劝得离开那里。
那时候赵破奴因为灭门李家被行刑后，三更半夜，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想去厨房找点东西，却在厨房里瞧见王恢忙碌的背影。
王恢手脚笨拙地在擀着面皮，和着馅料，案几上搁着面粉和清水，还有整整齐齐码好的几排云吞。
他那时也是恨极了王恢。憎恨他为何是非不分，憎恨他似乎从来没有在意过他。
“哐当”。
赵破奴案几上的东西把一扫而下，他那暴虐的声音隔着滚滚前尘传来。
如今的赵破奴举箸难投，食不下咽。
他那时候觉得王恢是在嘲讽他，是不怀好意地要刺痛他。
可是此刻想来，也许王恢那时，真的只是想代为他煮一碗云吞而已。
“王恢你算什么东西我现在弄成这样是谁一手造成的是你和李家的人，你满意了吗你是不是非得把我都逼死逼疯，你才甘心王恢”
句句锥心。
赵破奴不愿再想，他吃着他的面。
但是又怎由得他呢，回忆不会轻饶了他。
赵破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回想起王恢的脸，无喜无悲，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回想起那时候的每一个细节。
他猛然想起手指尖上的一丝轻颤，脸颊边的一点面粉屑。
还想起饱满雪白的云吞滚了满地。
还想起王恢垂下眼帘，俯身慢慢将那些不再能吃的食物捡起来，再亲手倒掉。
他亲手倒掉。
里面的肉码子还剩大半碗。
赵破奴却再也吃不下了，他把面碗推开，逃也似的离开这个会把他逼疯的地方。
他在王府夺路狂奔，像要把这十余年的感情都甩在身后，像要追回这荒唐的滚滚岁月，追上当年那个独自离开的人儿。
赵破奴想追上他，说一句。
“恢哥哥，对不起，我错了。”
赵破奴在黑夜里毫无章序地跑着，跑着可哪里都有王恢破碎的身影。大堂，教他练剑，习武。
桑菊桥，与他摘莲蓬，同行。
大殿，受尽杖责，独自行远。
赵破奴在夜里越来越凄惶，越来越无助。
即使骤然之间，跑至一开朗处，忽觉云开雾霁，明月高悬。
赵破奴喘息着停下脚步。
练武场
赵破奴心如擂鼓，眼里马乱兵荒，他被潮水般的往事追得招架不能，躲闪不得，最后逼至这里。
此处，月白风清处，与君初见时。
赵破奴终不再跑了，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可能逃出生天，他这辈子，都注定是要欠了王恢。
缓缓走上台阶，走到那株兀自风流的海棠花树下。伸出手，抚过干枯的树疖，硬邦邦像心头的茧。
此时距王恢身死，已近过了好几天。
赵破奴缓缓仰头，忽看到花树温柔，依稀如旧。直到这时候，才陡然涌起一阵无尽悲伤，他将额头贴在树干上，终是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恢哥哥，恢哥哥”他哽咽着喃喃，口中反复的，是初见王恢时的那句话，“我真的错了，好不好你告诉我该怎么做，你才肯回来”
然而物是人非，通天塔前，唯剩下他一个人，谁都没有理他，谁都不再会来。
赵破奴虽是少年身形，壳子里载着的却是魔血复仇成熟的魂灵，他看过了太多生死，尝遍了人间酸甜。
以至于十几以来，他心中的喜怒哀乐表露的并不那么真挚鲜明，总像是有一层假面覆着。百晓小说 .baixiaoxs.
这一刻，赵破奴脸上忽然流露出这样的迷茫与痛楚，赤裸的、稚嫩的、纯粹的、青涩的。
在这一刻，他才真正像个失去了恢哥哥的平凡少年，像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像一个失去了家，再也找不回归途的孤儿。
他说，你跟我说句话。
你过来
可是，回应他的，终究只有那婆娑枝叶，繁茂花影。
当年梨花树下之下眉眼英挺的人，却是再不会、也再不能抬起头，去看他，哪怕最后一眼了。
晚上, 赵破奴是倚着梨花树睡着的。
王府有许多地方，都有王恢生活过的痕迹。
如果要追悼，去明月殿再好不过, 但他却唯有靠着这棵花树, 心才不那么疼, 才能感知到一点点人间的气息。
以前他以为，被王恢救回, 是自己莫大的不幸, 这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一直到了今天他才明白，不幸的人不是他赵破奴, 而是站在繁花荼蘼里，低头兀自沉思的王恢。
“恢哥哥, 你同我说句话。”
赵破奴朦胧记得自己与恢哥哥说的第一句话, 好像是这样子的，或许有些许字句偏差, 时间太久了，他记得不再那样清楚。
可是他却能清晰地回想起王恢抬起睫毛时，那一张茫然和微愕的脸庞。
王恢眉眼间, 瞧上去很温柔。
直到赵破奴躺在花树下，他想，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到初见那一天, 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再缠着王恢。
初见那瞬间的抬眸，要送上的代价，是之后无穷无尽的纠葛，是王恢的性命。
王恢这一生为名声望，似乎就毁在他手上了。
他都毁在自己手里。
这辈子了
赵破奴喉头攒动，哽咽着闭上眼睛，他在万蚁噬心的痛楚里，过了很久很久，才浅浅睡去。
他从不敢轻易触碰的那段回忆，在睡梦中挣开枷锁，举着刀子，挖去了他的心。
那时的自己已经已经到了被魔血控制的时候，王恢也早已被他打的很伤。
那时候赵破奴接连遭受了几次暗杀，最后一次暗杀甚至是檀耀和单煜二人联手的，赵破奴虽因法力强悍，没有命殒当场，可是也受了重伤，在 王府里养了足足一月有余，这才恢复了精力。
那段时日，更是淅淅沥沥终日不停。
他那时也成为权倾一时的凯旋大将军，权力仅次于帝上，在四方之地，遵循能力至上原则，所以他作为比王恢权力还要权贵的上属，当然是可以为所欲为。
那时凯旋归来的赵破奴披着厚重的斗篷，玉色五指捏着袍襟，站在廊庑下看着外头天色晦暗，脸上的神情有些痛快又有些癫狂。
赵破奴不吭声，但谁都能感到他身上扭曲的人性，他明明长了一张极英俊的脸，但他眼底的光往往是阴沉暴虐的，没有半点温情。
他在大将军高位上坐得越久，这种阴沉就越明显。
随后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说：“来了”
“你要去灭单府”王恢的声音在大殿内幽幽响起。
赵破奴说：“那又怎样。”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不会再去伤及单煜性命。”
赵破奴心平气和道：“恢哥哥你来，也不问问我伤势怎样，站在这里吹着风冷不冷，倒是关心我杀谁不杀谁吗”
“赵破奴，我来是为告诉你，不要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怎么，你觉得我会后悔后悔的人是恢哥哥你吧，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救我，怎么，没想到吧，这十几年都感化不了我，如今我要屠单府，我权位早已高于你，当初你与帝上撕破脸皮，帝上冷待你，你现在连和我对决的权力都不再有，你后不后悔自己当年的多管闲事”
赵破奴说完，侧过脸，回头看，嘴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眼底闪动着精光;“王恢，你如今毫无权势，还能拿什么来阻止我”
也许是因为真的一无所有了，王恢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突然，轰然一声惊雷炸响，大雨滂沱，顺着屋瓦房梁漏下。
王恢最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轻声说了一句话：“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