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紫的天幕逐渐被浓重的墨色完全浸染。
人声也在深夜彻底到来之后渐渐淡去。
阿尔芒德坐着,等到街边的矿石灯一盏一盏被主人熄灭、带回,他独坐在恢复到静谧的廊檐下,身边早不见了任何人的踪迹。
像是思考,也像是在放空,但总之许久之后,他终于起身,回去自己的房间睡下。
第二天一早,大家起床出发。
若无其事,仿佛之前发生的都被抹去,昨天的一切从不存在。
走过山谷,趟过溪流,经过一整天的奔波,暮色再次降临,众人决定在一汪湖泊的岸边先住一晚,等到天亮再走。
“夏迩跟我去拾柴,蓦蓦”李斯彤瞅瞅一门心思守着自己俩行李箱的聂伽蓦,顿了顿,“你负责张罗吃的。”
而魔王像是被无视了一般,略过不谈。
布置完分工,她就转身往刚刚来时的树林深处走去。夏迩沉默着紧随其后。
阿尔芒德眼看着他俩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呐呐地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出声。边儿上的聂伽蓦见了,无语地撇撇嘴,低头扒拉起了自己的行李,嘀咕着:“其实我挺想不明白的,你堂堂幽魂界的大boss,什么样的姑娘找不着,非得跟我们狗子抢媳妇儿”
他听了,怔了一瞬,忍不住笑了。
这话听着,倒像是他魔王横刀夺爱,强抢民女,仗势欺人。
可但凡有点脑子的,这段时间以来,仗势欺人的那是他吗
更不要说这媳妇儿本来就是他的,先来后到,上车买票,再明白不过的道理,连小学生都知道,眼前的红毛振振有辞地,又是什么歪理。
他也懒得跟她争辩,反而接了话茬:“你们三个认识很久了有多久”
聂伽蓦眉梢一挑,抬起眼来看他表情,有些惊讶这人居然一点儿没生气。
她还以为按照魔王的脾气,就算看在领队面子不至于大发雷霆,至少也会甩脸子给自己好看。
本意倒不至于想要拆散他和李斯彤,毕竟人都跟着来了幽魂界,这送亲的队伍还能打道回府原路回去不成真那么干了,也是新娘这边没面子。她纯粹就是不服气昨天魔王作为一个外人,对着他们队友评头论足,说的话还能那么不中听一点儿作为领导家属的宽容大度都没有,那怎么行
再说了,还没正式成婚,男方就敢给女方亲友不好看,如果再不下他的气势,往后领队一个人远嫁在那高高的城堡里,指不定要遭遇多么郁闷的夫妻关系
总而言之,聂伽蓦觉得自己刺激人的行为非常合理。
然而,行为并没有达到预先的刺激目的,人家笑嘻嘻的,还让自己给他讲故事。
这画风就有点跑偏,叫她心里怪不舒坦的。
可伸手不打笑脸人,笑脸人还是这一方土地的管事的,聂伽蓦寻思了一番决定好好回答。
“要说多久。其实我跟他们在一起也就十来年的时间。可领队和狗子,那可真的是”她本来想好了一个非常缱绻的词汇,想要拿来形容这俩的缘分,可下意识感觉了一丝杀机,本能地刹住了,“据说早在两个人都还在幽魂界的时候,就有过一次偶遇,后来到了人间界,阴差阳错地又遇上了。第一次是狗子救了斯彤,第二次换成斯彤救了狗子,可以说在人间的那些年岁里,他们从无到有,相依为命,并肩战斗了快300年。”
顿了顿,确认身旁魔王表情还算平静,她才接着说下去:
“所以,不会有谁比他们彼此了解更深,也正因为这样,昨天你说了那些话,斯彤才会破天荒地给你脸色看你也应该知道的,她没心没肺惯了,差不多的事儿根本不会置气。”
聂伽蓦觉得,哪怕李斯彤对夏迩没有那种想法,可长时间相处培养起来的亲近是无法取代的。
之前她也跟自己说过,如果魔王需要的话就嫁给他。
那口气,听起来可不像少女怀春,反而像是完成使命一般。
所以,领队骨子里向着谁,不言而喻。
对比之下,千里迢迢上赶着求娶的魔王被蒙在鼓里,似乎也挺惨。
红毛说着,语气好像比起之前缓和了许多。
客观看来,这应该不是抬杠,想来更像是在推心置腹地在提建议。只可惜阿尔芒德生在幽魂界,自小身居高位,他的那些手下可不懂什么叫忠言逆耳。
左耳听着臣民的花色彩虹屁、右耳却满是大祭司沃索尔毫不掩饰埋汰说他不如先任魔王十分之一的唠叨,成长的环境极其分裂,导致他也总在自大和自卑中摇摆不定,与人交谈时的阅读理解也很不怎么样。
处理眼前女人的言谈也是同理。
他只听出来了对方想要表达石头怪和狗子精关系亲密,却没有听出来人家劝自己以后如何注意。
作为一个领导,他必须不能任由别人抬杠。尤其事关自己和绿茶狗子谁在李斯彤心里更占分量这种事关男性尊严的关键,哪怕打肿了脸充胖子也还是得有排场。
于是,魔王清了清喉咙,不屑地表态:
“不过就是三百年。”
“我和她的初遇,可以追溯到千年前,石头怪还只是石头。”
“她亲口承认,说她那时候就单方面地憧憬我,仰慕我,还在偷偷摸摸在我睡觉的时候看着我”
说完,某人傲娇地昂起头,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叫嚣:
“老子更重要”
聂伽蓦不明白了。她艰难地掰了掰自己的指头,抬起眼满脑袋问号:“敢情魔王您为了娶媳妇儿老牛吃嫩草还刻意改小了自己的年龄啊说好的518岁的青年俊杰,怎么忽然扯上了千年之前”
魔王一噎,声线忽然低了下来,心虚答:“千年之前那时还是先任魔王。”
“但这又怎么样”他心一横,干脆彻底不要脸了,“魔王就是这样世代传承的。如果没有后代,就会由先任凝结精魂成灵蛋,经年淬炼后孵化,成就下一任。所以,即便是千年之前,那灵魂是我,力量也是我,即便没有记忆,石头怪恋慕的对象也依旧是我。”
光从数据上看,直接多出一个零的年份就足够秒掉狗子精了。
这么想着,阿尔芒德再次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嗐,你自己也说了没有记忆所以不就等于你说自己练到满级但是没有存档。”聂伽蓦耸着肩膀,“再退一步来说,我觉得就好比前世今生。领队跟你许久未见,却一口答应要嫁,想来也是看在千年之前的魔王面子上,那你想过没有,她对你本人,又有多少情意”
她说话一向直白,也不知道这一句一句,就跟淬了毒的冷箭似的,一把接一把,戳进了魔王的心窝子里。
男人前一秒还趾高气昂,下一秒就右手捂住胸膛。
他被点醒了。
昨天李斯彤提起这桩千年前的旧事时,就莫名其妙觉得不舒服。那种她记得而自己一无所知的信息不对等,叫魔王心焦又心塞。说起先任魔王来,就好像在说一个自己从未见过面,也永远无法战胜的对手,而她和他早就相熟,甚至还有一段自己没有过的幸福回忆。
那真的能算是他和她两个人的过去么
一个总是被沃索尔拿出来跟他比较的存在,忽然又一脚插进了他与石头怪之间,简直就像无处不在、处心积虑的夙敌,永远在阿尔芒德最扎心的地方猝不及防杀个措手不及。
心直口快的聂伽蓦一瞧人又被自己说怔了,免不了有些同情,遂伸手拍拍对方肩膀,换了个话题:“不聊这个了,反正咱们领队要嫁的是你。结果很明了嘛,你就是最后的赢家,有江山还有美人,圆满”
“话说,魔王我还是觉得你作为这个世界的主宰,排场还是磕碜了些。这都回来几天了,连个接驾的都没有。你这级别的在咱们人间界,早就前呼后拥,一路上吃香喝辣,哪用得着风餐露宿这么惨”说着,她偏头伸手在行李箱里掏了掏,扒拉出来一盒速食面,递到他跟前晃了晃,“诶,艰苦朴素的魔王大人,待会儿吃这个行不行”
这边厢,李斯彤一边低头寻找地上的干树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之前跟你说要去看兽医,你就不听。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别瞒着我啊。”
夏迩跟在后面,看着李斯彤一如过往闲散得过分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焦虑。可听到她说的话,即便对方看不到自己表情,还是乖乖地摇了摇头:“没有。”
“骗人”
说着,前面的人就刷一下扭过脸来,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死死盯过来。
“没有。”本来十分淡定,也确认自己没有撒谎,可被这死亡凝视生瞪出了心虚,夏迩抿了抿唇,又忍不住撇开眼睛不再直视她,“没有骗你。”
“真的”
“真的。”
“看着我眼睛再说一遍啊夏迩。”
无可奈何,只能转过脸重新看回去。而那双黑得过分的瞳孔清清楚楚倒映着一张并不足够坚定的脸,狼族引以为傲、敏锐的视力让他能够看分明自己心虚的表情。
“我没有骗你。”喉头莫名干涩发紧,竟连发出的声音都跟着有些颤。
明明,说的都是真话,可此刻他的反应就连他自己都不愿意相信。
“所以你跟了魅魔那么久,别说眼神不济,是连鼻子也失灵才会一直没发现那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