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幼萱做了一个梦。</p>
梦中天下大乱, 凉州选择扶持蒋墨带回来的小太子，与长安梁王对抗。</p>
梦中原霁身后没有兄弟，助力。原让, 束远, 束翼，赵江河，包括十杀和十步, 都死在了之前陆陆续续的战场上。而正如白天众人在外面讨论的那样――</p>
凉州拥小太子自立, 便不仅会面对来自漠狄的敌人, 还会惹上益州封家军，幽州公孙军。梦中原让死, 封嘉雪仍是益州女将军, 她还被梁王钦定为梁王妃。不管日后她会不会成为皇后，她都不会与原霁合作，她甚至会厌恶原霁。</p>
在原让死后的世界，封嘉雪对凉州没有任何同情与同理。</p>
在讨伐凉州的战争中, 封嘉雪首当其冲。</p>
这一切压力, 都由原霁一人撑着。</p>
或许也有蒋墨撑着这样的压力……但是蒋墨和原霁，向来是不说话的。</p>
原霁总有撑不住的时候。</p>
整整一年，关家人也被战争困在了凉州。</p>
关幼萱拒绝父亲和师兄的劝说，一直留在军营中。战事频繁发生，关幼萱频繁地在军营中见到原霁。他经常浴血而归, 经常手撑着额头，呆呆地坐在满地尸体间发呆。</p>
梦中的关幼萱越来越害怕，越来越惊恐。</p>
她去大昌安寺为他求佛灯, 为他祈福。她日夜盼望战争结束，凉州能够好起来。她在凉州看得越多, 便越希望凉州能够走出现在的困境――</p>
原霁求的，不过是朝廷的信赖，凉州百姓被护。</p>
但是梦中的原霁，面对漠狄、大魏另外两只边军的共同讨伐，他再是战神，他也会撑不住。</p>
建乐二十五年的冬天，凉州毁于弹尽粮绝。主帅原霁，在与漠狄的最后一场战中，死在了来自并州的幽州军的偷袭。</p>
那日下了好大的雪，凉州被后雪覆盖，重重叠叠。关幼萱听到消息，大脑空白，她不顾亲人的劝阻，去战场上找他尸骨，想要为他收尸。她在乱糟糟的、被雪覆盖的血泊和尸体间，一个个寻找熟悉的尸骨。</p>
地的喊声被风雪割裂：“少青哥……少青哥！”</p>
遍地徘徊，睫毛凝霜。</p>
面颊被冻得发青，雪雾飞卷袍袖。</p>
关幼萱与其他军人们在战场上找人，旁人将每一具尸体抬下去，而她寻找的，只是原霁。她一声声无力地喊着“少青哥”，只不过是师出无名，他连她夫君都不是――</p>
她只是顶着一个未婚妻的名号。</p>
她这个未婚妻的名号，还这般摇摇欲倒。因他始终想与她解除婚约。</p>
关幼萱终于在尸体中找到了原霁，她呆呆的，在万千人中，一眼看到了他。他身上插满了箭，身上全是凝固的血，他趴在一个军人的后背上，分明是为人挡刀，可是最后这场战争，活下来的又有几个人呢？</p>
关幼萱一步步走向他，她跪在地上，将他从雪里刨出来。她眼中雾鳎她的心如同碎了又重缝，缝好了再一次地碎掉。关幼萱哽咽：“少青哥。”</p>
她将他抱在怀中，看他被冰霜冻住的面孔。她低头与他呼唤时，感受到他还有呼吸。在她抱着他哭时，他的睫毛轻轻颤抖，睁开了眼。</p>
关幼萱一时惊喜：“少青哥！”</p>
她抱着他，小心地搂着他的肩。其他的地方插满了箭只，她不敢乱碰。她见到他睁眼便惊喜，想要喊人过来，拿担架抬他回去医治。可是原霁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p>
他低声：“萱萱……”</p>
关幼萱落泪：“是我。”</p>
梦中的原霁，也许从未当着她的面叫过她“萱萱”。他努力的，一直是与她保持距离，让她离开。</p>
原霁握着她的手，轻声：“萱萱，我肯定活不了了。”</p>
关幼萱：“不！”</p>
原霁道：“萱萱，你看我身上的箭……我太痛了，每一次呼吸都痛……萱萱，我求求你，你给我一刀痛快，杀了我吧。”</p>
关幼萱蓦地呆呆看他，她眼中泪水断断续续地流。她低头抱着他的身体，凄凉万分，悲伤万分。她从来过于懂事，从来都体谅别人的难处。可是在这个时候，关幼萱恨自己的善解人意。</p>
她为什么能够看出来原霁的痛苦；她为什么要在战场上找到的是还有一口气、却注定活不成的人。</p>
她的眼泪一直掉，她的心缝好了又碎，可她为什么喃喃着“我不要”，却还是拿起了随意扔在地上的刀呢……她抱着他哭，但是她手中的刀，还是坚定地刺入了他心口。</p>
关幼萱哭得说话说的断断续续：“少青哥，你、你走好……不要走得这般痛苦……我不想你最后受这般多的罪……少青哥，我帮你的。”</p>
原霁凝着冰霜的睫毛下，乌黑幽静的眼睛，看着这个哭着将刀刺入自己心口的少女。他在这一瞬，突然生了后悔，他本想让她用这一刀忘掉他，斩断和他的情缘……可是也许在关幼萱抱住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害了她一辈子了。</p>
原霁眼中的泪向下淌。</p>
雪天暗灰，万物生寂。</p>
这是怎样的人间。</p>
原霁缓缓伸手，抚摸她的面孔。在死亡到来前的最后一刻，他恍恍惚惚的，终于不再掩饰自己对她的爱。他手抚摸她的面孔，关幼萱抬起脸，与他对视的时候，想到了自己来到凉州那日晚上，少年将军从天而降救她的英武。</p>
他始终是那个救她的少年将军。</p>
原霁缓声，哽咽：“相逢……即别离啊……萱萱啊……”</p>
每一次他和关幼萱的相遇，都是为了与她告别。</p>
他初在二哥的婚宴上认识她，她坐在马车上南下归家；</p>
他再在城战时救下她，亲手将她交给她父亲，应下两人解除婚约；</p>
他最后躺在这里，以死亡为代价，最后一次与她别离。</p>
人生啊……漫长的爱恋与远赴，只是为了一次次地与她说“再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