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逢云只见那本该被宫廷秘法保养的白皙圆润的手掌，此时已然沾满了墨渍，这年岁未及三十的公子鬓边竟然闪耀着一抹银白。
齐逢云惊诧中压低声音道：“是毒吗”
陈亨惨然笑道：“是毒，当然是毒，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毒”他突然站了起来，在屋子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什么，神情不说疯癫，也绝对算不上正常。
至于是那个胆大包天的贼子，竟然敢给这位太子爷下毒，几乎不用想齐逢云就能知道答案。
在皇权的无上诱惑下，血脉亲情大多数时候，只是丹青史卷上的一声无奈叹息，再让后人读到时感慨一句“最是无情帝王家”。
齐逢云眉头紧锁，沉重道：“是那种毒你知道吗”
陈亨猛然停住，转头盯着齐逢云，嘶声道：“我当然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齐逢云见他神情有异，走过去想替他诊一下脉，陈亨却一把把手缩了回去，嘶哑道：“我没中毒。”他坐回到桌边，喝了一大口茶，不知道是不是喝的太急，他呛住了，咳嗽个不停，良久才平复下来。
靠在桌边闭目默然半响，这位太子爷终于好像恢复了正常，坐在垫子上，叹息道：“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么突然像疯了一样”
齐逢云默然不语，陈亨惨然一笑，仰头叹息道：“上次咱们见面还是在京城吧，你是我的侍读，当初我本想把你留在东宫做卫率，没想到五王叔举荐你入了吏部，更没想到你做了不到三个月就挂冠而去，当时我本想再找你的，可出了那件事就什么都耽误了。”
齐逢云淡淡道：“多谢殿下厚爱，逢云愧不敢当。”
陈亨又是一笑，道：“谢我谢的这么漫不经心的，这么多年也就你一个人了，怎么样江湖痛快吗”
齐逢云缓缓道：“我记得义父说过，人活着活的就是别人眼中的光彩，自己心中的苦痛，但你若是觉得这痛苦值得，那便是痛快。能来着江湖，我觉得值得。”
陈亨叹道：“五王叔活的通透啊你也一样。”
齐逢云道：“看起来殿下最近心中有愤懑之气。”
陈亨面露凄然迷惘之色，冷笑道：“最近，最近最近”
突然，他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拍桌子，嘶吼道：“都不知道多少年了。”
不知是痛苦还是愤怒，陈亨的身子颤抖个不停，他艰难的向后挺直腰板，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滑落，颤声道：“如果你在我这个位置上，你就会明白了。明白明白。”他又嘶吼起来，道：“明白你父亲一天一天杀了你三个兄弟是什么感觉了”
豆大的泪珠如雨落下，这位贵不可言的公子，此时却像最无助、最可怜的孩子一样，哽咽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是太子吗因为我既没有一个当将军的舅舅，也没有一个得宠的母亲，因为我碰巧年长，因为我懦弱无能，因为我几乎毫无威胁。”
齐逢云
尽量不对这位太子爷流露出怜悯的情绪，却发现这不太好做到。
好在陈亨已被泪水模糊了双眼，不可能看清他的神情，他抽泣道：“他们三个不过不过是我的异母兄弟，却是他货真价实的亲骨肉啊，据说他们死的时候，他还在和和一位娘娘赏花游园，好像死的是几个不相干的人。”
齐逢云情愿今天没来这，情愿永远不要听这个故事，但事实上他不仅听到了，当年还亲眼见过。
十年前，永王陈珏，清河王陈璇，安王陈晔被当朝陛下以谋反罪同日赐死，大半个京城的王侯将相牵扯其中，那一天京城的无数的达官显贵人头落地，流放的人堵住了出城的官道，镇武司带的镣铐都不够用了，以至于很多人就被破布和麻绳绑着押入死牢。
陈亨瞪大眼睛，双手抖动，如癫如狂道：“你知道吗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我每天次朝觐之前都要看一夜的沙漏，生怕早一刻，晚一分。我每天和文人雅士们论诗两个时辰，不可谈及一句政事。每顿饭三菜一汤，两碗米饭，用时半刻钟，吃太多会有人说我铺张浪费，太少会有人说我沽名钓誉，折损皇家威仪”
陈亨拔下来一根头发，颤抖着放到齐逢云眼前，颤声道：“现在你明白了吧这就是我中的毒，你是不是觉得根本没什么但要是你像我这样，这样活十年，十年等着你爹杀你，你也一定会疯的。”
望着那一根飘落到桌上的银丝，齐逢云终于知道了，陈亨的头发竟然是愁白的。
权力，确实是人间最无药可救的奇毒。
沉吟良久，齐逢云道：“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亨凝眉闭目，按着脑袋，痛苦夹杂着无奈道：“讲吧你总能讲出些有趣的东西来。”
齐逢云道：“殿下可知普通人家一个月的开销有多少”
陈亨一怔，不耐道：“别跟我讲那些大道理，这朝廷的事我一件都说的不算，我也未必能活到，三两银子温饱不愁，五两银子便可安闲度日了，对吧”
齐逢云点头道：“对，那殿下又可知三两银子对于寻常百姓的意义了吗”
陈亨一抬眼，道：“什么意思”
齐逢云长出一口气，郑重道：“这意味着每月那微薄的收入就是他们的命，为了这份微薄的不足以修补殿下的一个衣角的钱财，他们要早出晚归、日日操劳，面对各种危险和责难，在上位者的鄙薄不屑，甚至是拳脚相加中去给自己，和妻儿老小谋一份生机。”
陈亨不明所以，怔怔的瞧着齐逢云。
齐逢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就是现在，农人在辛勤劳作准备刈麦，期待着今年的丰收；书生在悬梁刺股，挑灯夜读，为的是明年的春秋两闱，亦或是皇家的哪一张金榜；边关的将士远征塞外，茫茫大漠，千里孤绝，酷暑严寒非常人能够忍受，但他们在等，在等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陈亨目光闪动，似有所思，齐逢云
继续道：“殿下以为这世上只有你过的不好吗殿下过的真的不好吗”
陈亨迟疑道：“这”
齐逢云沉声道：“殿下不会真以为这世上有不必付出，也不必承担丝毫风险，就可以坐享其成之事吧殿下想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还能妻妾成群，且人人都对你一心一意，未来还可以登临大宝，位列至尊，留名青史，光耀千秋。这天下若真有如此美事，众生活之何意”
陈亨悲然道：“可我只是想求活啊”
齐逢云温和道：“殿下，山愈往高出走，可以站人的地方就越少，殿下运气好生来便在巅峰。若是想退下来，难保上面不会有人好心推殿下一把，下面也会有好事者拉殿下一把，那殿下你便是万劫不复啊”
陈亨面露惶恐之色，道：“难道我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齐逢云道：“山下的人才要找路上山，殿下早已站在最高处，那有什么路啊全看能不能站得稳。”
陈亨道：“那我该如何”
齐逢云笑道：“殿下真的不知道吗”
陈亨一怔，苦笑道：“逢云，你知道的，没人支持我。”
齐逢云铿然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普通百姓不识五经，不辨六器，无贲获之骁勇，无房杜之谋断，尚且挣扎求存于荒僻，简食高枕，安之若素。殿下处人间盛京，鸿儒为伴，士子为友，聆清圣之音，闻明己之言。身居正位东宫，有精干武勇之士，披坚执锐日夜戍卫，而惶惶不可终日，何也” 陈亨默然。
齐逢云又道：“殿下身怀大义名分，而形如寇盗之徒，若是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陈亨默然。
齐逢云慨然道：“世道何难知易行难，但人不行道，辟如随水之浮萍，泾渭清浊皆不由己。殿下真的甘愿为他人之鱼肉，自古未闻有国之储君洗颈以待乱臣贼子取用者。”
陈亨默然半响，道：“那若是五王叔要取你的性命，你又当如何”
齐逢云道：“殿下，这江湖是我的退路，但不会是你的退路。你这一生只能走两步，进一步就是至尊无上，退一步就是万仞深渊，你没得选。”
陈亨苦涩道：“我早知道我没得选，但我父皇他他真的不能以常理度之。”
齐逢云道：“陛下如何非是您能决定的，但殿下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却是自己能决定的。退一万步讲，纵真有一日殿下要步永王后尘，这一生殿下就蜷缩于三尺之地，画地为牢、以身投之吗生死有命，行道由己，己行遵心，道行己命。殿下，就算你真的决定不了怎么死也该试着去决定自己怎么活”
陈亨沉吟道：“己行遵心，道行己命，己行遵心，道行己命”
突然，他眼前一亮，恍然道：“或许你说的对，我确实不能这么下去了，这么下去就算是死，也死得太冤了些，我一朝太子怎能如此苟且。逢云，我想让你帮我一件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