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似升非升，天似明非明，一切看起来都是灰蒙蒙的。
柳青山站在窗前，望着寂静、安详的不似人间的如意山庄。
晨风微冷，齐逢云拿起一杯热茶啜饮两口，道：“柳二爷你到底还有什么事啊”
柳青山仰首一叹，沉吟半响，缓缓道：“二十年前我一战成名，在天华峰上击败了一代剑宿华神锋。”
齐逢云默言不语，他知道柳二爷接下来说的事情可能分外精彩，其中更是可能隐藏着江湖上无数跌宕起伏的往事、无数光明的、黑暗的、奇异的秘辛，但真正听到时内心的震撼依旧无与伦比，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却是两代高人的一生荣辱。
柳青山叹息道：“我曾以为那是我江湖之路的开始，却没想到那是柳青山这个名字最后一次以剑者的身份出现在江湖上。我收到了家里的书信，我父亲病重、柳家的生意也岌岌可危。我回来时，父亲已经走了，柳家也危在旦夕。就在这时无相人找到了我，我我本不想去的。”
他的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嘶哑道：“但但若是你大哥你大哥跪在你面前求你，你你会怎么做”
齐逢云第一次真的惊到了，骇然道：“二十年前去无禅寺的人，是你”
柳青山痛苦的闭上双眼，脸上的肌肉都在跳动，颤声道：“是。”
“二十年了，二十年前那一夜，我弄瞎了不言的双眼。那一夜，我未出一剑杀了七人。那一夜，我一件财宝都没敢拿，像狗一样逃出了无禅寺。 那一夜，空谷本有机会的，但他却放手了，他临死前和那个人说了两个字，我也听到了，回头”
良久，又一声长叹，柳青山缓缓道：“那一夜后，我再也没敢真正握过剑。”
凄然一笑，清泪两行，自嘲道：“讽刺的是三个月后，如意山庄得到了我父亲生前一位挚友的帮忙，转危为安，生意开始蒸蒸日上，甚至更胜从前”
他每说一句话、一个字都有不短的停顿，仿佛每一句话都要耗费极大的气力，说完这几句他已经气喘吁吁了。
齐逢云彻底惊得呆住了，每一句话都像炸雷一般震得他心神摇曳，这些简短的字句组合在一起却是人间最真实的残酷、痛苦、无奈、悲哀。
默然良久，齐逢云颤声道：“为什么柳大先生自己不去”
柳青山一怔，神智清醒了些，道：“因为无相人说非我去不可，哪怕我不出手，但必须是我。”
齐逢云叹道：“他就是想把你拉下水，或者干脆毁了你。”
柳青山叹息道：“毁了我”
齐逢云垂首道：“能握住柳二爷把柄的机会千载难逢啊”
柳青山淡淡道：“确实，如果他是想毁了我，他可以说目的达到了。”
齐逢云道：“无相人不是说你可以不出手吗”
柳青山惨然一笑，道：“上了战场，不杀人，可能吗冷冷看着别人滥杀无辜，和自己滥杀无辜有多大区别。”
不待齐逢云继续发问，柳青山淡淡道：“我大哥对我身怀愧疚，所以一直把这当成他自己的罪孽。”又苦笑道：“他每年都给孤身住在无禅寺废墟的不言大师一大笔香火钱，却因此引起了不言大师的怀疑。”
齐逢云道“柳大先生从不信佛，也不理佛，却每年给千里之外，已经破败的无禅寺那么多钱，确实是不打自招，摆明了心中有愧。”
柳青山凄然道：“他本就身染恶疾，所以在萧一笑面前替我担下了所有的罪过，他想以自己的方式了解一切，却不知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
不知过了多久，柳青山好像已经又过了二十年，他艰难的转过头，茫然地看了齐逢云一眼，轻叹一声唉微微颤抖的手缓缓探入袖口，再递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块晶莹剔透、洁白无瑕、精雕细琢的绝世美玉。这无相人搅动无数风云想获得的东西，竟一直好好的躺在柳青山的口袋里。
莹莹光泽把柳二爷的手掌都映白了，精细的纹理浑然天成，玉的中间仿佛匾额烫金一般镶着一个大字，与宝玉浑然一体、熠熠生辉“仁”。
齐逢云小心翼翼的接过来，仔细打量着，翻转过来背面还有两行金刻小字“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不知为何这短短十一个字，带给齐逢云的震撼似比柳二爷传奇一生更大，那里面好像有一种覆山移海的气魄，义薄云天的豪情，莫名的激荡起男儿的满腔热血。
齐逢云看向柳二爷，面露询问之色，柳青山冷笑道：“这便是天下无敌的钥匙之一，这就是无数人追寻的秘密，不过，这不是无禅寺的那一块，那一块真的不在如意山庄。除了满身罪孽，一手血腥我什么都没从无禅寺带出来。这是我从华神锋手里赢的，也是他和魔君结拜的原因。”
齐逢云瞧着这块玉，倒吸了一口凉气，叹道：“多少豪杰多少恩怨杀戮就为了为了这么一个传说，值得吗”
柳青山也喃喃道：“值得吗值得吗”只是他想的大概非是古玉，而是自己这一生的所作所为吧
柳青山突然笑了起来，笑的声嘶力竭，笑得撕心裂肺，笑的泪流满面，可他确实是在笑。齐逢云简直不相信这世上竟有人笑的如此痛苦，如此痛苦他竟还能笑。
“二十年了，我像鬼一样活了二十年啊当年意气
，也曾一怒为红颜，也曾一剑江湖远，也曾把酒当歌笑天下豪杰，皆成云烟。可笑，可叹、可怜、可恨，我这二十年甚至不敢握剑，我拿着剑尖与人对局，非是托大，更不是展现自身技法高明，只是剑尖对着我自己，我才能心安。人生最大的悲哀啊就是你年轻的时候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然后你长命百岁了。”
一轮红日冲破大地的束缚，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一声鸡鸣，几缕炊烟，人间又有了生气。
柳青山犹自伫立在凛冽的寒风之中，他对着齐逢云作了一个长揖，霍然旋身而去。
沐成雪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齐逢云身旁，脸上犹有惊骇之色，道：“要我跟上去看看吗”
齐逢云长叹一声，道：“不必了。”
沐成雪道：“既然他已经决心承担自己的罪孽，为何之前还要如此的步步为营，机关算尽”
齐逢云道：“只因他是如意山庄的二爷。”
沐成雪又道：“那他为何又承认了”
不待齐逢云回答，她已经说道：“因为他是柳青山。那个城府似海的人是如意山庄的二爷，但他骨子里终究是个剑客。所以他才能胜过柳澄。”
齐逢云慨叹道：“火烧如意山庄借机转移财产时，他就抱定了必死之心，他是想把一切都留给柳澄的。在柳澄诈死后，他不是想杀了荆一命，而是想让荆一命杀了他，以此来坐实柳澄的死讯，再把转移的家业交给暗中的柳澄。如意山庄和柳澄就此金蝉脱壳，不必同室操戈，又让镇武司无罪可治。”
沐成雪灿然一笑，道：“但荆一命在那场对局中使出了他曾经的招式，或许那个至死都不愿放弃剑的剑者，让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阴差阳错走到了这一步。”
齐逢云道：“柳二爷确实是不世的奇才，他的局可谓天衣无缝，若不是还有无相人从中作梗，说不定”
沐成雪面露惊骇之色，叹道：“无相人此人的心机手段可谓是骇人听闻，他二十年前就已经在布局了，柳二爷的天赋智慧可能威胁到他，他就把柳二爷拉下水，一条毒计先屠无禅寺，又害如意山庄，简直你觉得无相人是不是龟公蛇婆其中之一，或者”
齐逢云低头思索，摇头道：“我觉得不是，那两个老家伙不像是有这种本事的人，而且这件事关键的一点是必须要有墨倾梅的配合。”
沐成雪道：“你是说”
齐逢云双眉紧锁，道：“有些事还不好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