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不同你来么？”余贤漫不经心一问。
“她这会在摩天轮附近的甜品店兼职。”宁潇湘照戏票的座位号，在余贤旁入座，小声说。
全南珠就只有园博园有摩天轮，每到夜里被灯光衬映得金碧辉煌，即便在五里开外的南珠二中教学楼也能望见。余贤随宁潇湘压低声音，“那你是看戏等她下班，再一同去逛啰。”
不过等戏演完，时间差不多快10点，兴许是李华明日轮休，想拉上宁潇湘去通宵玩乐——南珠的夜算热闹，灯火相连，治安不错，女生也比在乡镇的有更多出行自由，余贤的QQ空间已经有不少同学彻夜畅玩的动态了，不分男女。
“没，那时太晚，她也累。”宁潇湘摇头，“如果出去，我会提前一周跟她说的。”
“一周？这么早！”余贤挑了挑眉，他最多提前三天约别人。
“一般人通常提前三天约定，我早点说，免得和她职高朋友的时间冲突——两边的约定撞在一起，挺麻烦的。要是冲突，我也好把时间划给其他事。”宁潇湘抬手掩唇，长睫微垂，似乎打了个哈欠，在剧厅黄灯下看起来特没精神。
余贤足以感受到她对时间安排的挑剔：“规划真细致。”
“再详细也有疏漏。”宁潇湘轻叹一声，“今晚补习老师请假，因为白天学得有点累，就小憩十分钟，结果惰性上来，什么都不想做，感觉更累了，干脆就出来透透气。”
这种自拆自台的言行，余贤顿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没了声音，空气在昏黄灯光下愈发沉闷，令人发困。宁潇湘用力眨了眨眼，食指支着太阳穴，似乎为了强振精神，忽然问：“你的小说怎样了？”
“额，还行——”余贤全然没料到宁潇湘主动提及小说，话刚出口，周围旁人、景物皆遁入幽暗，一瞬间，他的视野自然收缩聚焦在那张舞台蓝光照映下的无暇脸蛋。
微颤长睫毛下，是略带疲惫，却有意倾听的眼神。
两人潜意识里都知道是剧目开始的前奏，与周围观众本能地闭嘴收声。
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明明各在各的位子上闲聊，突如其来的环境光阴改变导致的视觉效果，令两人不约而同产生一个念头——太近了。
下一秒，待双方移开目光，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的短暂记忆被删除，他们默契地保持沉默，自然目光投向舞台。
背景荧幕随着悠扬乐声清晰：上空的光芒纹路在浅浅亮青里漂浮，四下海草状布景露着幽蓝，唯独舞台中心仍然处于昏暗。
舞女衣袂飘然，踏着“仙气”经两边盈盈踱向中央，伴乐和舞。乐声推进至高潮，舞台中央豁然明亮，俨然是礁石贝墙拱卫下威严逼人的海底龙宫。
白衣龙女从中飘落，歌声即起，述说追忆曾经廉州海域之水产丰茂，而如今象征繁荣的珍珠无影无踪。
一曲歌毕，龙女在海族子民簇拥下，称龙王要其化为人类，上岸调查此事。
下一幕，廉州珠民在浅海珍珠枯竭后，不得不冒着风高浪急入深海寻珠，思念故土的歌号间夹杂着对太守强令采珠的恐惧。
领头人海生为保护同船伙伴，不幸遭卷入风浪中，恰好被龙女救起——到此为止都是通俗的仙女遇凡人桥段，但其场面、服装、音乐的气氛营造，很好地让人忽略瑕疵。
该剧编自南珠典故“合浦还珠”，《后汉书》云：“孟尝为合浦太守，郡境旧采珠，以易米食。先时二千石贪秽，使民采珠，积以自入，珠忽徙去，合浦无珠，饿死者盈路。孟尝行化，一年之间，去珠复还。”
以伪装黎民的龙女和普通珠民为视角，可以说是较为新颖的切入点，把历史变成了传说，传说变成了神话，不再同史书文字上的僵硬，观众也乐于这种配有顶级特效与动人歌声的浪漫化演绎。
时光于不经意间流逝，孟尝驱逐贪官，革除弊端；为救珠民过渡施法求珍珠的龙女历经艰险后也圆满地和珠民海生走到一起；祥和的歌声里，尊重自然的珠民得到了海的回馈，珍珠重新遍布合浦郡。
余贤或许会和前座小孩一样深感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必要，如果他没在取材准备时从《合浦县志》里瞧见合浦彩珠史略——
东汉永健年间，地方官员大肆采珠，禁民间珍珠贸易以敛财，孟尝为太守，革易前弊，严禁滥捕，松弛民间珠禁，使百姓复业。
西晋太康二年，交州牧上书武帝，放宽孙吴所定珠禁，减少珠民进贡，允许非采珠季节民间珍珠贸易。
唐开元二年，七月禁采珠，合浦饥荒。
唐广德二年，宁龄先作《合浦还珠状》，叙自天宝元年起，官吏无政，合浦沿海珍珠池珠贝不见，是年二月才“珠还合浦。”
唐咸通四年，合浦珠禁解除，任百姓采珠生产
宋开宝五年，诏解除珠禁。
南宋绍兴二十六年，合浦停止贡珠
元延佑四年，设合浦采珠提举司，管理采珠
元延佑七年，诏停采珠。
明永乐十三年，停止采珠
明洪熙元年，解除珠禁。
明天顺三年，诏采珠
明嘉靖二十二年至穆宗隆庆六年，五次诏采珠，所得甚少。
清康熙三十四年，开池试采珍珠所获甚少，次年罢采
民国，无采珠大事迹，珠源已经枯竭……
千百年的历史已经证明，采集资源总有枯竭的一天——这是音乐剧《合浦还珠》没有提及的。
当然，它也没提及的是，现在南珠市的海水养殖珍珠已经卖到白菜价——不稀奇了。
警示过渡捕捞，流传百年的文艺作品，以及唯心地求神拜佛，不如学学数理化，踏踏实实攀科技树效果明显。
半历史半神话的音乐剧落幕，紧接着的原创舞剧《碧海丝路》于亮相之际，当即浇灭了余贤刚提起的兴致。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他原以为，作为南珠市的宣传作品，斩获多个奖项的《碧海丝路》，必有些许文艺创作的独到之处。
想不到，这原创舞剧，给余贤的第一印象上不如现代特效与杂糅历史神话的《合浦还珠》。
种种不适应，勾起千万条瞌睡虫的骚动。哈欠才出半声，余贤慌忙出手按住嘴，强忍睡意——独自一人看戏不必这么介意，偏偏他现在挨着宁潇湘，纵然两人间已无纠纷更无暧昧，余贤仍旧舍不下脸当着熟人在公共场合暴露睡相。
提防地瞄一眼右侧，少女左肘支在座位间扶手，手背向他，侧托着脸颊，没注意余贤的失态。
睡不得，余贤一指揉着太阳穴，强迫着自己看剧。
其实《碧海丝路》并没有那么不堪。
逐步回收伏笔推进高潮的剧情，考究认真的服装道具，演员惟妙惟肖的演技，无愧于其斩获的艺术奖项——也正因为它艺术性太浓了，全然不具备互联网时代的眼球流量风。
舞剧之“舞”，早在余贤观戏前，在碎片化时间里，经手机各种短视频APP榜单和推送，以远远低于60元戏票的获取成本，与“电音摇滚”、“热舞美女”、“舞姿撩人”、“前凸后翘”、“短裙丝袜”等一系列标签绑定在一起，形成“理所当然”的概念。
看多了热舞女网红的余贤，面对服饰朴素、音乐舒缓、大气端庄的民族舞时，心里自然有极大落差，看一眼便索然无味。
剧情也一样，习惯了网络爽文的装X打脸、逆袭与人生赢家，再看这过于结构严谨步步推进的剧情，简直是在假期里动脑思考语文阅读理解题——余贤的眼皮眨得更频繁了，脑袋摇摇欲坠。
疲惫地倚在靠背，过短的靠背让脖颈梗得难受，昏昏沉沉间，受压的颈部驱使脑袋沿着靠背，不自觉地向右侧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