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放学铃声原是《土耳其进行曲》，校领导不是很喜欢，14年便换成了林海先生的《欢沁》——短而快的节奏，琵琶的悠扬与横笛之清脆。
每当欢快清脆的乐声在校园各个角落的音箱播出，校门外的流动小摊贩就打起十二分精神，静候那五角、一元、五元等小面额纸币的浪潮涌出。
秋风稍微比昨日强劲，不等保安启动电子校门，裹挟关东煮的浓汤、炸虾饼的油脂、炒水米乙的酱咸、肠粉的蒸汽……五花八门的味道，畅通无阻地逛进校园，毫不忌讳自己的客人身份。
水泥篮球场边沿，不懂规则瞎打的平头小子坐下歇息，一只脚止不住地随《欢沁》的节奏上下抖动，才被送来的香气勾起食欲，忽然就被场上队友那自以为是的3分投吸引注意。
此起彼伏的笑骂声里，字面意义的3分球越过球框和球场，于校主干道上空划过低沉弧线，在高大王棕根部猛砸一下，又朝前滚动到塑胶跑道边压腿的体育生后，体育生拾起篮球一转身，刹那间展现的动人容貌看呆了来捡球的男生。
相比少男少女间的欢喜，秋风更愿意打扰教学楼旁的樟树，给中年父母挑白头发似的在绿意长存的繁华枝叶间剥去零星枯烂卷叶。樟树在《欢沁》中里一抖一抖，舒畅地瞧枯叶无章法地打转，经防盗网的缝隙飘进敞开的教室窗户。
枯叶轻悄悄地躺在陆离余晖照顾不到的缝隙，却逃不过人的眼睛。
甄诗皓一手提着刷毛打岔翘起的扫帚，默然弯腰拾起枯叶。
抬头时，眼睛被光辉闪到，恍惚一阵，她缓缓睁开，夕阳映出的泛黄脸上印着防盗窗的交错网影，颇有灰太狼冲撞羊村大铁门在脸上留下烙印的既视感。孑然一人立在教室窗边，看那隔墙相邻的停车棚，推着自行车与朋友说笑，踏上归途的陌生人。
合上窗防止枯叶的再次飘入，想不到教室的隔音效果出类拔萃，外边不间断的《欢沁》传到甄诗皓的耳边微弱许多。
她不以为然，继续俯身扫地，教室里的座椅都反扣在桌面上，四脚朝天，堪比光秃到只剩枝干的胡杨林。扫帚轻轻扫过泛黄瓷砖，碎纸片不多，麻烦的是学生鞋底带来的室外尘土。
提起左臂擦拭颈间汗水，又反手在额前推了推刘海，甄诗皓的体力消耗不大，就是怕风扇吹跑了尘土，才煎熬在闷热教室里苦干。
打扫完一小组，她深呼吸着，望向黑板上的挂钟，时针刚划过6。目光下移到教室剩余的三分之二，眼睑在无力叹气中微微低垂。
扫干净教室，倒垃圾，还得上湿拖把过一遍，凭她一个人，大约要6点半才能收拾书包回家。又算了算之后的洗澡、吃饭、写作业……
“赶不上了……”上下眼皮拧在一块，甄诗皓稍昂起下巴，烦闷地噘嘴。想不错过晚上古剑X谭的大结局，只能跟父母谎称写完作业，先看完剧，睡前调好第二天4点的闹钟，爬起床花两个小时应付作业。
可这样一来，明天早上的听课时昏昏欲睡的状态太难受了。
谁让我倒霉分到了这个值日组呢？甄诗皓攥紧拳头，无处发泄下只好缓缓松开。
“他们人呢！”低沉中稍微嘶哑的声音蕴含着愤怒，与甄诗皓同一套黑领白POLO衫，左胸前纹有初中校徽的男生不知何时出现在教室前门。
甄诗皓平静望着这短发自然微卷，五官精致的男生，白暂青秀的脸庞显然驾驭不了愤怒，蹙起的眉头毫无威严。
唐楞严沉住气，掏出便携小笔记本，尽量和气地问：
“词不韵呢？”
“去网吧了，说是要写出第二个《斗破x穹》。”
“就他那作文都凑不齐600字的水平？”
按出圆珠笔尖在笔记本里找到词不韵的名字，给值日逃跑的冒号后面，第十个“正”添上最后一横。唐楞严头也不抬，继续问：
“词很韵呢，也和他哥什么活都不敢，去网吧了？”
“他倒是干了一点。”
“哪一点？”
甄诗皓指着黑板，最后一节的生物课老师素来有自己擦板书的习惯，词特韵放学后端详了黑板一阵，帮老师把遗漏在黑板角落的一点给干掉了。
“还真就干一点！”唐楞严提笔就给词特韵的值日逃跑栏位里划出第九个“正”的第一横。
“剩下的人……”
“一个月经，一个肚子不舒服，一个头晕。”甄诗皓踮脚瞄一眼唐楞严的笔记，一页纸已经装不下她组里五人的劣迹，鼻尖哼出一丝戏谑，“别记了，你那又不是阎罗的生死簿，他们该怎样还是怎样。”
初二下学期，学校征集3班至15班在年级前150名的优秀学生，在原本两个初一就有的尖子班外，逐渐起另外两个中考冲刺班。
甄诗皓是初中才来南珠的东北人，听不懂白话，厚重的口音让南珠少年觉得太不女生，南珠少女认为太过男生。好不容易花两年熟悉了班级同学，突然就被学校抽调到新的环境，人际关系不行，与其他没人接纳的同学编一个值日组。
那五人成绩尚可，担当着实不行。初次值日到现在，逃跑和偷懒不计其数，甄诗皓孤伶一人说不服他们，又拦不住，只得恨恨地承担所有工作。她有向老师和身为劳动委员的唐楞严反映过，但结果无非是课堂上批评教育，惩罚那五人多值日。
唐楞严起初严抓狠盯，那五人老实一阵，等劳动委员在中考备考压力下不得不放松督促，他们就相互揭下五指山上的封条，重归于平日的浪荡。
希望，绝望，到习惯，甄诗皓瞧唐楞严在笔记本上记录，唯一的用处就是应付自己，早失去耐心的她没好气道：“以后你也少在这装模作样了，省着点时间去学你的习！唉，怪我上辈子造孽，这辈子倒霉。”
唐楞严睁大眼对上她的目光，眼神认真而坚定：“我不是装模作样。”
“你爱咋样咋样。”
不论慷慨激昂还是信誓旦旦，五人组员还是撂担子逍遥在外，老师和唐楞严的处理浮于表面，她一人干全组的磨难看不见终点。即便甄诗皓年纪在轻，也明白自己在吃亏，对唐楞严摆不出好脸色，甩一个白眼，忙值日去了。
唐楞严收好笔记本，默默帮着甄诗皓值日，而这博不了她的感激。
“不是装的，就是不好意思当着我面走，假惺惺。”甄诗皓恶意揣测着，挑不出唐楞严半点好，即便他的援助出自真心，这点的小恩小惠，改不了那五人值日逃跑的事实，变不了她一人多活的未来。
值日做完，出了校门，天早已蒙上一层灰，渐渐昏暗，残缺的弯月并不明亮。校门口正对的窄车道畅通无阻，两边人行道没了占道经营的流动摊贩，路人稀疏。
“那个……甄诗皓。”唐楞严跟在甄诗皓身后，犹豫一阵小步冲刺拦在她身前，“我会尽力解决的，请你相信我。但之前的事，我必须要和你说声‘对不起’……额，作为补偿，我赔你一杯奶茶。”
“这是一杯奶茶能解决的吗！”甄诗皓按下他指向奶茶店的手臂，撰紧了拳，额头几乎要撞上唐楞严的鼻子。一杯奶茶能抵消至今为止受的闷气？她宁可不要！
“那，两杯！”
“都说了不是奶茶的问题……”甄诗皓想要调头离开，本以为唐楞严是推卸责任，拿奶茶来消遣她，现在有些怀疑他的脑子是否进水。
“我知道！”唐楞严拉住欲走的甄诗皓，调整呼吸，一字一句地阐明，“那五人，我会管，再给我些时间！赔你奶茶，不是说以后当无事发生，这仅仅，仅仅只是对我之前失职的补偿。
不止是补偿，也是对我的警醒，晚一日解决那五个人，我就要付出代价——”
他激动组织着语言，引起值班室保安的好奇，甄诗皓连忙捂住他的嘴，拖到一旁的榕树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奶茶你不用赔，快些把那五个人搞定就行。”
唐楞严的固执超乎她想象，奶茶相当于军令状，非要甄诗皓拿走不可，比为了完成项目让公司度过难关，主动放弃薪水的神奇员工还要拼。
尽管仔细琢磨那番言论，里外冒着傻气和中二，但还有一种朴素的认真。
“那就，依你吧。”甄诗皓抱着试一试的的心态说。
……
“说真的，我当初……对你不抱太大期望。”甄诗皓指尖转悠着那片枯叶，仿佛又回到初三那个闷热的教室，而她稍稍追忆一下，便顺手把枯叶送进不远的垃圾桶，再好的回忆，也比不过现在就在眼前的唐楞严，
“虽然不清楚你之后用了什么方法，那五个人确实没有再逃跑过。楞严，不用太贬低自己，你和余贤对待和处理问题的角度根本不同，没必要踩一捧一。”
唐楞严沉思一阵，释怀地舒展面部肌肉，颔首道：“确实，有时候我也觉得他的做法太偏激，额，总之就是谁吵赢听谁的。”
顿了顿，他眼光一闪，想起件趣事，轻松一笑：“话说回来，当年那事，余贤也算是出手帮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