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彦崮拿下延安府已经三天，大军却一反常态，好像陷入静默一般，未见进一步动作。</p>
延安府乃西北重镇，哲宗元佑四年（1089年），升鄜延路为延安府置，治肤施（今陕西延安市）。</p>
延安知府、延绥保定经略使贾乃昌是个识时务的人。</p>
种彦崮大军兵临城下时，贾乃昌盯着城外大军和那面猎猎飘扬的“种”字帅旗看了半刻，便毫不犹豫地决定弃暗投明。</p>
贾乃昌足够清楚“种”字在西北的分量。</p>
种氏乃关陕大族，远的不讲，就说种家军开山种世衡。</p>
种世衡是大儒种放之侄，为总领西北军务的范仲淹一手提拔。种世衡筑城安边，招抚羌人，巧施离间计，除去西夏皇帝李元昊的心腹大将野利刚浪棱、野利遇乞兄弟，在西北彻底打响了种氏的名头。此后种世衡之子种诂、种诊、种谔战功显赫，关中百姓称其为“三种”。再到第三代种师道和种师中“大小种”，种家军可称得上是西北砥柱。</p>
虽说种师道和种师中死后，种家军没落，但种氏在关陕百姓中的声望和分量并没有随之衰退。</p>
特别是羌人，当年种世衡恩威并施，抚定诸部，他们至今感念种氏恩德。</p>
贾乃昌实在想不到已经没落无闻十几年的种氏居然在第五代出了种彦崮这么一个人物，二十几岁就显出了峥嵘之相，这是上天注定要种氏大兴啊。</p>
实际上贾乃昌也和种氏有旧。</p>
宣和年间，他是永兴军路第八将，负责戌守保安军，而种师道是西北统军，贾乃昌得听他节制。</p>
后来种师中和种师道相继去世，而西北另一砥柱折克行之子折可求又降金，所以西北边军诸将大多都望风而降。</p>
贾乃昌也随大流降了金人，一直混到了知延安府。</p>
贾乃昌在西北摸爬滚打几十年，老于边事，所以种彦崮不仅接纳了他，还给予了他足够的尊重。</p>
西北边陲重地，不仅有西夏在虎视眈眈，还有诸多的羌族部落，稍有不慎，可能就会对此次平定关陕的大局造成严重影响。</p>
所以对于贾乃昌这样经验老道，又经营多年的地头蛇，还是要按照叶治的指示，让他们充分发挥余热，确保西北边陲的安定，最起码要确保政权的顺利交接。</p>
“种帅。”</p>
贾乃昌每次看种彦崮，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长安城里那个据说像神仙般的男人。他到底有多厉害啊，才能让种彦崮这样的人物唯其马首是瞻。</p>
“贾大人有什么话请尽管直言，你我无需客气。”</p>
见贾乃昌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种彦崮笑道：“贾大人久在西北，精于边事，一定有以教我。”</p>
“不敢不敢。”贾乃昌连忙谦逊道：“在下只是觉得大军为何不及早进发，万一那黄友不识大体，引狼入室，不免又要横生枝节。”</p>
贾乃昌嘴里说的黄友是绥德军知军。</p>
贾乃昌这个延绥保定经略使作为黄友的上官，一纸命令就能让黄友归降，可黄友偏偏又与种氏有仇怨。所以黄友能否听命，贾乃昌心里也没底，故而建议种彦崮兵贵神速，以力服人。</p>
说起仇怨，其实是黄友有负于种家。</p>
黄友原是种彦崮祖父种师中的前军统制，年轻有为，可当年杀熊岭一战，种师中麾下的几个统制都临阵脱逃，包括这个黄友，最后留在种师中身边的只有一百多亲兵，种师中也力战殉国。</p>
按照军法，弃主帅于不顾临阵脱逃者，任你有千般理由也是一个斩，黄友后来干脆也降了金人。</p>
现在种彦崮率大军杀到，会不会秋后算账？</p>
贾乃昌想，如果是自己，那就老账新账一起算。</p>
一个黄友本来算不得什么，关键处在于绥德军紧邻着西夏的左厢神勇军司和祥佑军司，万一黄友为了活命投靠西夏人，那就很有可能要跟西夏人大打出手。</p>
其实说实在话，对西北的百姓来说，和西夏的仇怨要远远大于和女真的仇怨。</p>
西夏自李元昊立国起，八十年间前前后后与大宋爆发了五次大战，大宋朝败多胜少，特别像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永乐城这些战役，都是大宋朝被啪啪打脸。</p>
两国的仇怨根本不可能化解，只要有机会，谁都想从对方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来。</p>
种彦崮这几日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蹙着眉说道：“贾大人，我想招降黄友。”</p>
“招降黄友？”贾乃昌有些意外地一愣，种彦崮心这么大吗。</p>
“嗯。”种彦崮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先国后家、先公后私。贾大人可听过杨再兴？”</p>
“可是岳太尉麾下战死小商桥的杨再兴？”</p>
“嗯，当年杨再兴杀了岳太尉胞弟，杨再兴被俘愿降，有人力主杀杨再兴报杀弟之仇。而岳太尉亲自给杨再兴解缚，他说杨再兴杀其胞弟乃是公，如果他杀杨再兴则是私，他怎能因公废私。杨再兴拜服，最终战死沙场以报。在国家大义之前，个人恩怨又算得了什么呢。”</p>
种彦崮此话一出，贾乃昌肃然起敬，只见他对种彦崮诚心一拜，愧道：“种帅胸怀，令贾某汗颜。”</p>
“贾大人言重了。”</p>
种彦崮连忙扶住贾乃昌，勉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况国势倾颓非一人之力可以挽回。贾大人久镇西北，抵御党项，实则有大功于百姓。”</p>
种彦崮说出这么公道暖人心的话来，贾乃昌眼睛一红，紧紧握着种彦崮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p>
“贾大人快请坐。”</p>
“嗯，在下失态了。”</p>
“非也，此乃真性情。”种彦崮叹道：“但愿这个黄友不是个冥顽不灵的人吧。”</p>
“种帅可有计较？”</p>
“双管齐下吧。”</p>
“哦？如何双管齐下？”</p>
“我亲自致书黄友劝降，为防万一，大军兵分两路。”种彦崮起身指着舆图道：“你与费通率军自清水河北上，安抚沿路堡寨，至威戎城驻扎。”</p>
从延安府沿着清水河北上，一路大大小小十个几个堡寨，全都是西北防线的重要组成部分，确保堡寨安然过渡，战略意义十分重大。</p>
“我则率大军自延川北上清涧城，要是黄友能弃暗投明最好，如若不然，两路大军合围，他也弄不出什么幺蛾子。”</p>
“好！就如种帅所言，贾某定当竭力。”</p>
……</p>
站在清涧城头，种彦崮难掩心头的澎湃，摩挲着被风沙磨砺的有些光滑的墙石，一股天然的血脉联系油然而生。</p>
清涧城又名宽州城，在绥德军南一百余里的清涧河畔，是种彦崮高祖种世衡在百年前所建。</p>
当时西北边地用兵，守备不足，形势颇为不利。</p>
种世衡建议，请求在延州东北二百里的宽州废弃城垒上兴建城池，用来抵挡西夏的锋锐。朝廷同意他的建议，命他负责这项工程。</p>
当时西夏人为阻止种世衡筑城，曾多次派兵出击，种世衡一边抗敌一边筑城。此地险要却没有泉水，众人认为无水不可守，工匠凿地一百五十尺才挖到石头。石工认为石头难以凿穿，种世衡下令一畚碎石付酬一百钱，重赏之下，工匠千方百计凿穿岩石，终于得到泉水。</p>
城筑成后，赐名青涧城，而种世衡也升任内殿崇班、知青涧城事。</p>
清涧城在宋夏旷日持久的角力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直到哲宗时第四次宋夏战争，大宋取得了平夏城之战的胜利，全面占据了横山和天都山。清涧城离横山二百里，随着宋夏边界线的外扩，它的战略支撑作用也随之减弱。</p>
到了徽宗朝第五次宋夏战争后，清涧城就更加不显了，城内驻军只有千余，算是应个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