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
安成郡。
刘氏虽不复数百年前的汉世风光,祖上的老本钱却还没吃净。放眼望去,丰沃的田庄山林如星罗棋布,无价的奇珍异宝堆满库房,在郡中仍旧是头等得意的名门望族。
府外寒冬未消,府内便已被巧手花匠装点的花柳芳菲,再用轻纱帘幕半遮亭台,便成了饮酒享乐的好去处。
挂在檐下的笼中燕雀偏头盯着弱质纤纤,花下吹笙的美人,偶尔啁啾叫唤两声。
刘敬躬一手轻叩桌案,与那美人的笙曲相和,另一只手则搂着旁的姬妾,任她给自己喂酒。偎红倚翠,可谓自在之极。
一曲终了,刘敬躬只觉如若置身云端,舒服的不想动弹,口中直道,“吹得好近日真是大有长进。说,想要什么奖赏”
那吹笙的美人自花下而来,靠近了他娇笑,“妾身想要一对紫金钗~”
“这算什么过会儿就让库房送来。”
美人喜出望外,连忙拜谢,“多谢夫君。”
被刘敬躬搂在怀里的姬妾听见金钗,顿时万分眼红,轻提着飘逸的新纱裙,扶髻弄姿道,“妾身近日学了段汉舞,已失传上百年。夫君若不嫌弃”
“主上”话尚未完,亭外忽然走进一个家仆,满面焦急,“主上不好了郡里派来许多兵马,要把南山的田地林木都收走”
“啊谁给他们的狗胆”刘敬躬气得满面通红,一把挥开身边的美人,拍案而起,“备车备车”
南山。
冬末春初半寒的风吹过,到处都嘶嘶作响,像草里盘着毒蛇。
常年养尊处优的刘敬躬正被马车晃悠的骨头疼,再一听见外头窸窸窣窣的动静,心里就加倍不痛快,“怎么还没到”
“吁”车夫骨碌碌的停了马,不住的陪笑,“这就到了,主上当心,田里路难走。”
好容易扶着家奴们站稳,可一抬起头,刘敬躬就连脑仁也开始跟着疼,“人呢田里的人呢都到哪去了”
如今正到春种早苗的时节,按理农田里该全是忙碌的部曲佃客才对,谁知看来看去,竟连半个人影也瞧不见。
家奴低声道,“都叫撵回田庄里了。”
刘敬躬气得直跳脚,“谁撵的谁撵的”
“我撵的”
一群手执马鞭的乡兵从后头绕过来,为首者马鞭一甩一甩的,神态竟有几分傲慢,“还请刘公见谅,这是上头的命令,我们也不敢违背啊。”
家仆指着他的鼻子就嚷,“命令什么命令这是我家主人的田地,岂能说收就收”
为首的乡兵不以为然,“您家主人的田您家主人的地有什么凭据”
刘敬躬怒道,“这是汉高祖赐的封地,我族世代居住,何须凭据”
“汉高祖”乡兵们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纷纷捧腹不止,“您怕还不知道吧,汉高祖都死了七百多年了。如今是大梁,大梁天子要收你的地,就是汉高祖活过来,他也不顶用啊”
“你”刘敬躬怒急攻心,猛地握上了腰侧佩剑,“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家奴见势不妙,赶紧悄悄拽他,“主上息怒,息怒啊。先忍了这口气,留待日后慢慢讨还也不迟。”
“哼”刘敬躬勉强吸了口气,拂袖欲走。
为首的乡兵却唯恐天下不乱,还在背后叫嚣,“刘公莫急,您请留步。这去年的赋税,您还没上交呢。”
刘敬躬已然气得说不出话来,扶着他的家奴就喝道,“田都收走了,还交什么田租你们讲不讲理”
“诶,怎么不讲理征收田租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为首的乡兵摇头晃脑,得寸进尺起来,“您刘氏虽说已非皇族,在郡里也是大族,要是连您都不交田租,平民百姓就更不肯交了。没有田租,何来军费没有军费,那边疆就不稳。到时候北边的蛮族打进来,您还能像今天似的尊贵”
“行了,不就是几个田租吗还能欠着你改日就送过去。”
说这话的并非刘敬躬,而是匆匆赶到的一个刘氏族老,面目相当和善。
乡吏们得了准话,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走前还不忘嘱咐,“这以后都是官田了,可不许再来乱种。”
刘敬躬胡子都在发抖,瞪着马蹄留下的烟尘,恨不得瞪出个窟窿,“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又将怒火转移到那族老身上,“你也看到了,田也收,钱也收长此以往,我拿什么养活全族”
族老并不因他的态度懊恼,反倒似图谋已久般上前劝道,“刘公暂且息怒,我方才所言,不过缓兵之计。如今朝廷昏聩,全凭奸臣为所欲为,各地豪族都多生不满,只苦于无人领事而已。刘公乃汉室子孙,天潢贵胄,倘若登高振臂,定能一呼百应啊”
“啊造反”刘敬躬忘了生气,吓得瞪大眼睛,“这可是死罪啊”
族老眯起浑浊的眼睛,“那萧氏老儿分毫不留情面,明摆着要清扫士族。您想想,没了田地粮草,您还养得起这么多部曲佃客若是任凭萧氏打压下去,今后就是想造反,也造不起来了啊”
说着一甩袖子,跪地相求,“请刘公以天下为念,复我大汉正统”
周围的家奴和忿忿不平的佃客们也跟着跪下起哄,“请刘公以天下为念,复我大汉正统”
刘敬躬仍在犹疑,“可也得先找个名目才行啊平白无故的,总不能说是为了禁断吧”
族老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金灿灿的物件,举到刘敬躬面前,“这就是名目。”
建康。
东宫。
雨丝细密的敲在窗上,透进阵阵阴冷的潮气,再引了冬末混着初春的轻寒,一浸就浸到人的骨头里,绵绵漠漠的难受。
太子坐在案前,正蹙眉盯着一张书信,仿佛上面有朵花般翻来覆去的看。
忽然间有温暖的外裳落在肩头,伴随女子柔和的声线,“夫君纵然勤于政务,也该爱惜自身才是。近日雨雪霏霏,还穿的这样单薄,小心着凉。”
范夫人说罢,又赶紧为他沏了杯热茶,“先歇息片刻吧。”
太子接过茶水饮尽,朦胧的热气缭绕而上,却没能抚平他眉心的皱纹。
范夫人见状不由追问,“夫君如此愁眉不展,可是朝堂又有什么烦心事”
“我倒宁愿是朝堂。”太子放下茶盏,将方才的信纸交到范夫人手中,叹气不止,“是七官。”
“七殿下”
“七官来信说近日卧病在床,是腿疾。你说他好端端的,怎么就从马上摔下来了江州天气本就阴湿,如今又正是寒雨连绵的季节,这病不知要如何难熬。我心里实在担忧,可偏被锁在东宫,半步不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