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
中书省。
朱异坐在案后奋笔疾书,同堆砌如山的奏本埋头苦战。
坐于下首的皂袍小吏正飞快翻看分类各地封奏,重要的搁在左侧,可拖的放在右侧,刻不容缓的军国大事放在前侧,琐碎错乱,文不达意的丢在地上。
他翻着翻着,忽然停下了迅疾的动作,起身将手中奏本奉与朱异,“朱舍人,青州朐山县令上书,说朐山境夜降陨霜,毁害稼苗无数。此时初夏,何来飞霜真乃异事啊”
“哦”朱异接过奏本,大略一看,虽也颇为惊诧,却并未放在心上,提笔蘸墨道,“命青州官吏安抚民心,劝引农桑就是了。”
可笔尖触及纸张,才落下一个墨点,朱异便忽然收回了毛笔,将奏本一合,捏在手中起身。
小吏连忙问道,“朱舍人,您这是要往哪去”
“禀报至尊。”朱异微微一笑,轻晃那卷奏章,“此虽小节,却未必无大用。”
小吏顿如醍醐灌顶,“朱舍人是说,那二位向您求官的事”
内宫。
文德殿。
朱异快步而来时,却见殿门紧闭,内侍尽守在门外,不觉怪问原安,“谁在殿内”
原安叹了口气,“是八殿下武陵王,正跟至尊饶舌犟嘴呢。”
朱异屏息静气,走近细听时,果闻隐隐争执之声。
殿内。
武帝坐在正位,语气温和的劝说道,“八官啊,我遣你为益州刺史,并非是要把你丢在穷山恶水,而是你年轻气盛,若不经历练,恐将来难以成就大事。。。”
武陵王脸上蓄了一抹淡淡胡须,神色却仍似幼时骄纵不逊,语带哽咽道,“儿子不去益州又偏又远,只有水路通于外界,儿子去了,恐怕就回不来了几位兄长做太子的做太子,守京城的守京城,在外的也都封到富庶州郡,兵家要塞,怎么偏儿子一个人这样凄惨儿子虽比不上七兄,能都督九州,手握江南,可也是阿父自小宠爱的幼子。。。”
武帝又气又无奈,蹙着白眉,搜肠刮肚的继续游说,“八官啊,凡事要往好处想。如今大梁虽繁盛安定,焉知将来不会倾覆变乱呢你此刻虽略吃些亏,等烽烟迭起时,却能坚守益州,免于祸乱啊”
武帝苦口婆心,言说已罢,却见武陵王仍满脸不情愿,便催促道,“你此往益州,要擅自勤勉,做出一番业绩来。好了,快去吧”
“是。”武陵王委屈已极,抽抽噎噎的哭着,不得不转身走出大殿。
朱异闻听动静,赶紧抽身退步,抱着笏板奏本肃立在侧。
“呜。。。”武陵王擦着眼泪走出来,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转身跑回殿内,“阿父”
而立之年的大男人露出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自然滑稽万分,外面的朱异和一众宦官见状,都各自窃笑不已。
殿内的武帝见幼子去而复返,不由扶额长叹,“还有何事”
武陵王扑上来,抱住武帝哭道,“如今阿父年迈,儿子愿侍奉身前,不想远去。”
“你”武帝气得浑身发抖,“唉不成器的东西我就是再老,也能活到你从益州回来的时候快走”
“哼”武陵王没法奈何,只得不甘心的撒了手,气鼓鼓快步而去。
朱异捂住笑得发疼的肚子,勉强正过容色,再把眉心一蹙,做出忧国忧民的模样,才缓步而入,“陛下。”
武帝怒犹未消,见了朱异,脸色才略为缓解,“是彦和啊,什么事”
朱异拱手奉上奏本,“青州急报,说朐山境内夜降陨霜,冻害稼苗,恐引饥荒。此事虽不算大,可夏日飞霜,实为诡异,臣不敢不报。”
武帝大略一扫,便将奏本还给朱异,“知道了,卿自行处置便是。”
“是。”朱异答应着,却不移动脚步,仍拱手道,“另吴兴郡,始兴郡二郡郡守皆已因故空缺,臣请陛下指点二位新郡守。”
武帝摇摇头,“我一时想不起什么人来,依彦和之见呢”
“吴兴郡乃鱼米之乡,丝绸之府,择郡守不可不慎。。。”朱异貌似为难的斟酌半晌,才试探道,“新渝侯萧暎前为北徐州刺史,在任弘恕爱民,人吏怀之。。。陛下看”
武帝疑惑道,“萧暎怎的如此耳熟”
朱异赶紧答道,“回陛下,新渝侯本为陛下十一弟之子,始兴忠武王萧憺之嗣王,陛下的亲侄儿。当初陛下爱惜他,要追增国封。新渝侯非但固辞不受,还祈求陛下将封地散发给诸弟。加上当时新渝侯丁父忧,隆冬席地,哭不绝声,不尝谷粒,唯饮冷水,因患症结。陛下念他仁孝,又带病在身,所以准诏。后始兴太妃仙去,新渝侯丁母忧至泣血,如今三年服阕,正该奖绶安抚。”
朱异顿了顿,追加一句,“那位长寿侍郎顾思远,也是当初新渝侯寻来的。”
“好,就依卿言。”武帝听的频频点头,又是赞许又是艳羡,最后干脆长叹道,“新渝侯真可谓孝子贤兄,可惜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唉我若得一子如此,则无复忧虑矣”
朱异转了转眼珠,诚恳微笑,“臣以为,太子亦有此德。”
“呵。”武帝叹气摇头,“我这几个儿子,不是庸懦,就是轻险,真后继无人矣。”
朱异立刻道,“臣以为,并非是几位殿下庸懦轻险,而是陛下太过英明神武,所以世间无人能及。”
武帝朗声而笑,“彦和啊彦和,满朝上下,只有你敢哄骗天子。”
武帝笑了两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当初江革在东州辅佐八官,不是颇有成效么我看应该让他也到益州去,约束约束八官。”
朱异垂下眼帘,面带悲恸,“陛下,江革已经过世两年了。”
武帝惊诧不已,“什么”
“江革回京不久,就被贬到吴郡去了,自此对朝中事大为失望,挂官光禄大夫,只在家作诗饮酒自娱,终于两年前春日。”
“怎么无人来禀报”武帝大为光火,“当初是谁叫他到吴郡去的”
朱异欲言又止,再三踌躇后才道,“当时何敬容为尚书仆射,任用多非其人。而江革性情刚直,难免对何敬容有所褒贬,终至遭受忌恨啊。”
朱异说罢,见武帝神情疑虑,似乎并不相信自己,赶紧继续撩拨武帝的软肋,“并非臣无中生有,如今就连萧氏宗亲,也要受何敬容的气啊武陵王前为扬州刺史,宗室萧介为长史,在职清白公正,世人莫不称赞,臣以为他最适合担任始兴太守,可何敬容却因为臣看重萧介,便横加阻拦。如此公私不分,真。。。唉陛下如若不信,一试便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