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场雪下，却有万般人间态。
楚国御花园又是截然不同的景色。园中的枯花败草早已被清理干净，换上了耐寒的奇花异草，在细雪白霜的覆盖下，更显素雅之态。
花园中央小亭中，楚帝举起一杯刚刚温好的竹叶青，正准备一尝这杯三十年份三春竹叶酒。一旁却响起一阵不合时宜的声音，“陛下，烈酒伤身，放下吧。”
楚国朝野以文人死谏闻名三国，但能在这御花园内如此说话的，却不做第二人想。
楚帝无奈道：“朕的好丞相，天寒地冻，你就不能让朕小酌一杯，暖暖身体。”
坐在对面的白麟好心劝道：“陛下身体不适，饮此等烈酒，未暖身，以先伤身，还是让微臣代饮吧。”
说完，便伸手夺过楚帝手中的竹叶青，自己一饮而尽。
楚帝眼巴巴看着美酒被夺，没好气的问道：“味道如何”
白麟闭眼回味酒香纯美后，一本正经道：“兰意羞浓，竹酒澄芳。果然是上好佳酿。”
年过四十的楚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突然有点想骂人。
“爱卿，你能不能不要每次占朕便宜，都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这样真的让朕想打你。”
文韬武略皆通的白麟笑道：“陛下当年在边关，不是没试过打微臣。”
提起年少轻狂的陈年旧事，楚帝苦着脸道：“可惜没打过，不然也轮不到你耀武扬威这么多年。”
想起当年的约定，白麟只是低头浅笑，没有多说什么。
三国乱世，所谓真名士，皆是文武双全，天下三绝更是其中翘楚。..西凉国师裴衍有入世道剑，他白子麟也有浩然王道剑，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
没酒喝楚帝有些气愤道：“说吧，今日入宫，所为何事。”
白麟起身走到小亭边，望着亭外景色，突然问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年的理念。”
楚帝对于这些已经看腻的景色没什么兴趣，说道：“当年你一番长篇大论，说了两天两夜，想不记得都难。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儒学一统天下学子，培养他们以天下为己任之心，入朝为官，为国分忧。最终达到内圣而外王的境界，这番壮举，当年可是听的朕心潮澎湃啊。”
白麟出神道：“那是微臣心中，最美的梦。”
楚帝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着远方，“也是朕心中的梦。”
白麟眼神复杂道：“儒法治国，是仁治，也是人治，成效太慢，利弊不一。罢黜百家更是让其他学派从此断绝，当初众多皇子，也只有陛下愿意相信微臣，这遥不可及理念。”
楚帝回应道：“百家虽好，但治世不二道，贪多反而嚼不烂。可儒家独大，百家后继无人。往后千年，儒学也必出弊端。”
白麟微笑道：“陛下既然知道，为何还是相信微臣，用儒法治国。”
楚帝潇洒一笑，拍着白麟肩膀，豪迈道：“纵然往后儒家被骂迂腐，朕也一定相信，子麟所看重的儒家一定会培养出如子麟这般身负经天纬地之才，心怀天下苍生的人。在国家风雨飘摇的危难关头，迎难而上，以一身铮铮铁骨，一腔浩然正气，支起这将倾大厦。纵然不能挽这倾天之危，也会让世人明白，何为儒者文人的傲骨。”
帝王的声音，回荡在小亭中，也回荡在他白麟的心里，在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渐渐化开。
楚帝继续道：“这些年，如今楚国在子麟你的治理下，已经渐渐变成子麟心目中的模样。闪舞..只是朕时日无多，无法陪子麟你看到楚国盛世的那一天了。”
为数不多知晓楚帝病情的白麟，伤感道：“陛下”
“生死有命，子麟何必这般女儿姿态。朕死后，觞儿纵然聪慧，但仍然年幼，还要子麟你全力辅佐。”
“陛下以为，太子会与臣同心同德，做一个治世太平之君吗”
身为父亲的楚帝自然了解自己儿子要的是什么，平静道：“君权神授，相权衡君，楚国将来何去何去，子麟你尽力便是。”
白麟转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郑重道：“既然陛下知道太子不是楚国最好的君王，为何不选择换一位太子。”
楚帝眉头皱起，神色顿时肃然。风雪吹进亭中，温酒的小火炉中火焰摇晃不安，照耀着这对君臣。
储君之位，仅次帝王，自古以来，立储易储皆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许久，楚帝才缓缓开口，声音竟冰冷无比，“丞相，三王之乱，朕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你还嫌不够吗。朕现在，只剩两个儿子了。”
言下之意，便是要按下白麟和太子之间，即将到来这一场狂风骤雨。
白麟仿佛看不见楚帝眼中隐藏的怒火，仍旧谏言道：“陛下，请以楚国为重。”
楚帝深深看着白麟，道：“当年登基之初，朕本决定立嫡以長，让心思沉稳的老大做太子。可你联合百官，提出立贤不立长之策，要求同时教导四位皇子，然后从他们之中，选择最优秀者继承皇位，以保楚国兴盛不衰。可结果呢，你的立贤之策，换来的不过是玄武门前的一场血流成河。”
对于三王之乱，白麟也深感惋惜，“便是因为当年做了错误的决定，如今微臣才更想要弥补。”
楚帝冷笑，“你所谓的弥补，就是引起一场朝野动荡，让朕再失去一个儿子吗”
白麟坚持道：“楚国的江山，不能落在太子手中。”
忍无可忍的楚帝怒道：“白子麟，这是朕的江山。”
面对君王之怒，白麟丝毫不肯退却，“也是楚国百姓的江山。”
君臣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愿妥协。最后白麟低下头，轻声道：“当年陛下说过，若能助陛下登基，便予臣三件事，不知可还做数。”
楚帝转过身，背对白麟，咬牙道：“君无戏言。”
白麟拱手，道：“当年之约，已过其二。第一件，让陛下同意立贤不立长，以保楚国帝王不至昏庸无能。第二件，让陛下不得强迫微臣婚事。这是第三件”
白麟俯首跪地，仍是从一而终。“请陛下易储。”
楚帝走到白麟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冰冷道：“子麟，当年三事之约，立贤之事，朕明知将来必定骨肉相残，但身在帝王家，又有几人的皇位未沾满鲜血，所以朕允你。葭儿对你情谊，你心中比朕更明白，朕不知道为何你不愿意娶她，但朕还是允了你。朕的两儿一女，皆毁在你手中，对你已经仁至义尽，这第三件事，朕”
楚帝深深吸气，坚决道：“不允。”
白麟抬头道：“陛下明知太子志向乃是一统天下，真要看着楚国再起烽火狼烟，一片狼藉。”
楚帝冷酷道：“若能成就帝王霸业，有何不可。楚国国力天下之首，未必吞不下西凉北渝。”
白麟摇头苦心劝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但如今时机未到，若是强行以武力一统天下。秦二世而亡，前车之鉴历历在目，陛下难道要楚国重蹈覆辙。”
楚帝没有与他多做辩论，因为他知道，剖析天下自己远远不如这位白麟丞相。只是望着亭外的风雪，说道：“当年为争皇位，朕每日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登基之后，朕为了楚国江山百姓，虽无浩荡功绩，但也算尽心尽力。可人到中年，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朕虽为国君，却是一生坎坷，甚至连自己喜欢的女子都保不住。如今朕时日无多，已经决定要将皇位传于觞儿。朕了解他，只要他登基为王，他的目光便只有整个三国，是不会为难铮儿和其他姐妹。楚国在觞儿手中未来如何，朕不知，但至少，朕的可保子女安然无恙一生。”
他是王，但他现在只想尽一份父亲的责任。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要保小家，而让楚国百姓置身刀兵战火吗”白麟不是不知道楚帝的心思，仍然不甘质问。
“丞相不必多言了。”楚帝轻轻摇头，不再与他多做争论。缓缓走出小亭，只是突然停步，没有回头，风雪落在他斑白的鬓角上，更显得这位楚国帝王的苍凉悲怆。
“子麟，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有命，国有运。就算在怎么努力，又能改变多少。去蒹葭宫吧，六年了，她还在等你。”
亭中人叹息，“臣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亭外人相劝，“但你是她心中，认定的唯一归宿。”
亭中人缓缓起身，坚定道：“道虽远，不行不至。若是一切随命，便不会有今日的白麟了。微臣读圣贤书，所为何事陛下心中应该早已明白。”
书生意气，万民福祉吗
楚帝不再多言，缓缓离去，只留他一人的风雪小亭之中。
“你白麟不负天下人，却唯独对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