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泠熙仰起头,眨了眨眼,不让眼泪泛滥成灾,吸了吸鼻子,起身到机关墙那,一根一根抽出绣花针,确认墙砖完好复位后拍了拍脸
“你留下来处理你祖母的后事吧”
一直低垂着头的空闻言抬眸看向她,比起数年前,她长高了许多,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股浑然天成的风度,长开的精致容颜略施粉黛,就如红彤彤莹润的果子散发着迷人的光彩,即便在这仅有微弱烛光的屋子里,也让人不自主地把目光聚焦到她身上。..
“怎么”
察觉空停留略久的目光,韩泠熙回头,微红的眼眶露出几分疏远。
空的心咯噔一下,垂下头“但凭小主子吩咐。”
韩泠熙眉微蹙,看来方才皇帝大爷所说并非虚言,真的把空弄给自己了。
当初,她曾想要把他要过来,未果;
果然,梦想还是要有的,说不定哪天就实现了。
只是,这梦想实现得太过突然,韩泠熙心里隐约地不安,她不敢去细想皇帝这一举动背后的深意,牵扯太多,此刻,只能以缅怀龚嬷嬷为由当只鸵鸟了。
龚嬷嬷是先太后的贴身女官,一生拿宫俸,死后按旧制该葬在宫人统一的墓地里,墓地以皇陵为中心,在东南西北四条线上,龚嬷嬷会葬在西线上,那里离先太后陵墓最近。
小花小草忍着不哭出声,一人为龚嬷嬷梳洗更衣,一人前去禀告董女官,而后换上麻衣,请棺,摆上长乐烛,到小佛堂上香磕头,焚烧龚嬷嬷生前为先太后绣的万福万寿字幅。
林公公带来了一批小太监,给先太后寝宫换上白灯笼、白纱帐,收起日常所用的餐具杯盏,留下一色灰白的用具。
原来还生机盎然的宫殿一寸一寸笼罩在白色之中,肃穆的白色,让韩泠熙心头生生地疼着,脑里闪过国师那苍白无色的脸,眼泪又有些止不住了,只得默默捏紧双手,到屋外换换新鲜空气。
空,一直静静地守在龚嬷嬷灵前,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
眼前躺着如熟睡的这个苍老如枯木的老人,在自己仅有的记忆里,扮演着一个让他常有疑惑的祖母的角色,他常伴圣上左右,除了练功,只有每月约定之日才会来看她,她从来不问什么,也不求他做过什么,就连关怀也带着谨小慎微
即便说不出何为亲情,可这个唯一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不在了,心里不是挨了刀破口流血的那种疼,就像一座原本完整的小屋突然缺了一块,冷风毫不留情地灌进来般,让人无法忽视。
小花小草进屋时互看一眼,忍住对这位神出鬼没的龚嬷嬷的孙子的不安和惊恐,上前去。
空抬眸看向这两个小丫鬟,接过孝衣,郑重地朝二人鞠了九十度的躬,惊得两人连连后退。
缓过劲来的韩泠熙掀开帘子,恰好瞧见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转身去小佛堂那,随茗琦恭敬地上了三炷香,由小林公公领着出宫了。
龚嬷嬷的尸身于次日就焚化了,装进骨灰盒里,由空护着前往皇陵,皇帝特批了一支护卫队陪同,这在大威也算是史无前例了。
龚嬷嬷虽不是长公主府的人,但茗琦和韩泠熙都是她接生的,丁嬷嬷桂嬷嬷也是她教出来的,对整个长公主府来说,是个有着特殊意义的人,因此,茗琦下令府内七日内不得用大红大黄之色,下人们统一换上了浅色服饰。
韩清熙洗手焚香,在院子里朝着西方拜了三拜。
四月几人规矩地下跪,磕了头“嬷嬷一路走好,婢子们替小主子给您磕头了,愿您如愿在极乐世界常伴先太后左右”
韩泠熙抬头望向天边,一蓝如洗,只有些余云丝,穆然想起一句话天空中飞过的鸟儿,并不知道人间发生了何种变化。
生老病死,于宇宙而言,实为芝麻蒜皮,可于深陷五情六欲的人来说,便是生离死别,不亲身经历,又何来感同身受之说
小丫鬟进来禀报宁宁夫人、韩清熙世子夫人,还有其他一些官宦夫人托人来问好。
四月起身出去招呼。
小七九妹上前焚烧韩泠熙昨夜叠好的纸钱,一个个小巧玲珑的金元宝,在小七手中乖巧地停着,由九妹恭敬地接过,而后翻滚落入化纸盆中,闪烁出奇异的光芒,化为灰烬。
韩泠熙盯着那旺盛的火苗逐渐熄灭,眸色沉重,昨天从龚嬷嬷那取回来的信,是一封特殊材料制成的,火烤泡水均无法显示,顿感这又是一块烫手山芋呀,若哪日巧合解开了,不知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简单的祭奠仪式结束,小七和九妹合力将院子收拾完毕。
前边,四月也应酬完毕回了来
“小主子,莹歌姐姐的母亲来了,长公主让您过去一趟。”
韩泠熙脑里飞速闪过一丝什么,却来不及抓住,披上小七递过来的披风抬脚去往文齐斋。
时下虽是白日,但冷风刮在脸上还是有些微微的刺痛,韩泠熙看了看天,只怕快下雪了,不知道国师能不能在寒冬来临之前醒来了,灾区那边也不知道情况如何,回头得让小七再去打听一下才好。
一别数年,赛男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神情带着几分慌张,韩泠熙掀帘子时隐约听见她压低说话的声音
“嬷嬷可有什么话交代奴婢的”
“并无。你也不必如此愧疚,毕竟你不在宫里当值多年,没法见上最后一面也属正常”这是茗琦的声音,鼻音还是略有些浓重。
“可是奴婢”赛男急急地想说什么,却感觉屋内一下子亮堂了不少,回过头来,瞧见一个身形修长的姑娘走了进来,她背着光,只觉来人轮廓神似先太后,膝盖一软,噗通跪了下去。
赛男突然之举吓了屋内之人一跳,还是绪歌反应快,疾步上前去搀她“赛姨,长公主说了,您不必如此自责,嬷嬷在天之灵,自是知道您的心的。”
韩泠熙将披风解下来,递给一旁的小丫鬟,挥手让她们退下,声音软和
“赛姨,是路途劳顿了吧。”
“奴婢给小主子请安,让小主子见笑了。”赛男垂下头屈膝,掩住心头的一丝慌乱。
“泠儿来得正好,你赛姨也算是嬷嬷一手带大的,赶不及见嬷嬷最后一面,心有愧疚,你来安慰安慰她几句。”茗琦缓过神来,揉揉眉心。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赛男连连摆手,在下首的椅子上斜签着坐了三分,“奴婢感恩长公主的怜爱,此事万万使不得。”
韩泠熙上前去替茗琦捏肩,心里有些诧异,莹歌嫁到战火纷争的前线,她这个当娘的都没有失了分寸,怎地如今却有些反常
“你也歇歇吧,听四月说,昨个夜里你叠了许多金元宝,你有心了”茗琦拍拍韩泠熙的手,示意她坐下,“对了,你是后来去见的嬷嬷,她可有什么别的事交代其他人”
茗琦说这话时,韩泠熙眼角瞥见赛男整个人都绷紧了,身子也往前倾了少许,她微微张着嘴,更坚定了想法局促不安的赛男,好奇怪
“若是为难,便过阵子再说吧。”茗琦以为韩泠熙陷入了哀伤之中,不由出声安抚道。
韩泠熙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小团扇盖住了明亮的大眼睛。
“小主子,节哀顺变”赛男似有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你定是赶了一夜路,下去歇息一番吧。”茗琦对赛男道,又转移话题,“莹歌可有信来这丫头一嫁数年,本宫都想她了”
“劳长公主挂记了,没消息便是好消息。”赛男恭敬地道。
“娘亲,您也好好歇息吧,泠儿方才过来时,听丁管家说,父亲午饭时间会回来呢。”韩泠熙道。
提到韩文明,茗琦神色舒展了很多,点点头让她们退下了。
赛男恭敬地跟在韩泠熙身后出了院子。
韩泠熙停下脚步,回头“赛姨,难得回府,多歇几日,陪陪娘亲吧。”
赛男闻言抬头,阳光下的少女,分明长着一张明丽不俗的精致面孔,与先太后英洒的容貌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为何方才进屋时却给了她那种错觉呢
定是自己连夜赶路太累吧
“奴婢遵命,小主子放心。”赛男收起心思,微微垂首道。
韩泠熙嘱咐随行的小丫鬟带她去丁嬷嬷处,转身离去,方才她分明看到赛男眼里闪过一些难以言明的情绪,赛男和龚嬷嬷之间,有着什么连茗琦都不知道的秘密,关键,也许就在那封空白信里了。
宋府。
韩清熙直到云霞回府,才稍稍安了心。
虽然她从未进过宫,却是晓得那位龚嬷嬷的,当年她来替茗琦接生的时候,她见过她,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她似乎还爱怜地抚摸过自己的脑袋呢。
韩清熙拿手帕沾了沾眼角,这些年来,茗琦身边的人对自己确实是很好的,只是,自己被妄言蒙蔽,差点错过了真心待自己的人。
幸好,幸好,后来真相大白了。
“世子夫人,老将军请您前去用餐。”云霞进来,压低声音道,“世子在院子里等您”
韩清熙微微一顿,才起身去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