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风微拂，吹得旁边墨红的垂纱不时飘曳，似云若薄。
容蔺怔怔地目送长歌离去，有那一瞬间，他似乎听不见风吹动垂纱的声音，看不清眼前之景。
他其实在更早前就见过长歌，于西南边境，只是那时的他以为她不过是个纨绔子弟，仗着自家父兄位列高官，胡作非为罢。
西南的雨水，与以往郾城干燥急速的大雨都不一样，飘飘荡荡，如丝如雾，如徐如缓，缀落树梢草丛之间。
马车如同一粒孤舟，摇摇晃晃地向前方驶入，与此相反，车内反而暖似冬季，灰毯盖身，铜炉似烧。
容蔺自从接到寿康帝的旨意后，就已派人前往西南查看情况，确定好会发生的一切才从帝京启程，但不料竟会遇上雨季，缠绵悱恻的雨水，却令他才刚调养好大半的身体再度复发病症。
一行人兜兜转转，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二的路程。
“世子，前方有家客栈，可要停下来歇脚片刻。”车外，传来青侍在雨水中禀告的声音。
不远处，确有几栋蔓延成片的房屋，在蒙蒙细雨中直直屹立，遥给路人指引落脚歇息的方向。
“停下罢。”车内随之传来一道气息略微低哑的声音，青侍得令，加紧赶往客栈，马鞭一挥一扬间，仍不忘让马车行驶得稳妥。
客栈里，与外面雨水朦胧的世界互成反象，里面干燥温暖，人声鼎沸。
容蔺自车内下来，目光缓缓打量一圈，就在下一瞬间，他忍不住把眸光停留在某一个地方。
清雨吹絮，窗边略远处，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临窗而立。长睫卷翘，眉眼俊美，肤白似雪，淡香缭绕，长发飘逸，略显瘦削，明明是男儿身，却自有一股脱俗的气质，样貌清丽脱俗，从骨中透出一番从容气度，可预见少年长大后必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雨水斜飘间，风帽上的雪白狐狸毛杂着雨丝迎风飞舞。
“世子。”遥远的呼唤传震耳郭，容蔺刹那回神，眉宇间涌上一股怒气，“何事”
青侍听他口中不显却浓的怒意，不由得微微哆嗦，神色更加恭敬，“已拿下先前假扮之人，世子要如何处理”
鬼使神差般，他居然开口说出问题，“殿下可曾说过要怎样处理”
青侍震惊地瞪大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容蔺刚说出口，悔意便自发浮现心底，他转身挥袖，颇像恼羞成怒，“忘掉本世子刚才说的话，否则”
语气森然得令青侍这个面临过死亡的人都觉得寒气深冷，他猛地点头，示意自己会把此事烂在心底。
他烦躁地踢开眼前的石子，挥袖大步离开。
容蔺觉得此刻的心情很烦躁，就算看见有人假扮于他，他也应该一笑置之，可为何看到那人娇羞地依靠进长殿下怀里时，心底会爆发出滔天般的怒火，难道他真
不，不可能，孟长歌是琼蓝国嫡孙，是明德太子之子，一定是他休息不够，产生了幻觉。
他加紧步伐，急急回往容王府，刚进静室就急忙把锦被拉过来盖住自己，徐徐闭上眼。
容蔺，睡过一觉，醒来就当之前的异常都是幻觉，你还是你，孟长歌，依旧是琼蓝国嫡孙，岚情长殿下。
可，心底那一抹浅浅的波动，又怎能忽略，就算他极力安抚自己，他也知道，冷心冷情的容蔺，早已消失于时间的长河里。
他，早已不是以前的容蔺。
另一边，长歌摇扇，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街上来回，目光不由触及一旁街摊上摆放弄买的兔灯，才恍然发觉时间已到金秋九月。
她不由停下脚步，愣愣地立在摊前，小贩见状想喝跑面前之人，却在看到长歌面容后愣愣噤声，只能自认倒霉。
长歌知道，一旦她开始查询东宫旧事，将面临千险万难，稍有不慎就会有性命之虞，可她从不会做后悔的事，但此刻，她却感觉到了迷茫。
她不怕别人自背后捅来的暗刀，人心冷暖，也不怕敌对的那方设计，让她跌入十八层地狱，可她，如今却不知该信谁
“爷。”非邪看着长歌眼底的茫然，心底顿时变涩，他知道他家爷，其实比谁都在乎世子和皇后等人，可随着一件件的东宫旧事落出水面，动摇以往的认知，连他们这些心性坚韧的手下也会变得茫然，更何况是身为当事人之子的爷。
该继续查下去，还是停手，当做一切都未发生过，这将对爷而言，是最艰难的一次选择。
十七则掏出钱，向小贩买来一只热气腾腾的蒸饼，包裹着油纸递到长歌面前，“主子，吃点东西吧。”
渐渐冰冷的心脏因两人的举动徐徐回暖，长歌动了动手指，拿过十七手里的蒸饼，慢慢咬上一口，唇齿间，淡淡的清香留存，汁水十足。
“十七。”她浅浅喊人。
“主子。”十七抬头看向她，目光清澈见底。
唇角缓缓勾出一抹笑容，像月下骄色孤傲的昙花一现，“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是孟雁，大雁南飞，尽为回家。”
十七，也许应该叫孟雁的墨裙女子，她闻言郑重地跪下身，对长歌缓缓叩拜三次，“孟雁，谢过主子。”
民间官家里，能得到主家亲赐的名字，对所有侍从奴婢来说，皆是无上的光荣。而且，孟姓，是琼蓝国姓，长歌以此赐名，意味她将不再孤身一人，死后无处埋葬，永远能陪伴在长歌身侧。
一滴清泪落入地面，瞬间晕湿，孟雁头抵着石板，无比庆幸自己当初跟对主子，若她跟阿四一样，等待她的后果，将不是她能想象。
可如今她，孟雁，也有家可归。
无论何时何地，她将永远效忠于孟长歌，永远会换身成她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替她荡平前方所有的阻碍，杀尽敌人，为她冲锋陷阵，永不二心。
许多年以后，当敌人回想起长歌身边的那名婢女时，皆不会不寒而栗，他们从未想过，那一副娇小的身子里，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力量，遇佛杀佛，遇神屠神，遇魔噬魔。
长歌扶起她，淡淡拂去她脚边的灰尘，“平日不用对我行此大礼。”
长歌未用殿下的自称，这意味着何意，没人比非邪更加清楚。
“是，主子。”孟雁秀妍回她，长歌轻笑，拿着蒸饼转过身，一口又一口地咬尝，慢慢悠悠地走回长孙府。
非邪和孟雁两个人，像极为忠诚的修罗武神，一左一右地护送长歌，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