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傍晚，我从午市摊上抱回一个鱼缸。
这是我走了一天的所得，总觉得用它来装饰我那灰蒙蒙的家异常合适。
我的品位当然怪异荒诞，自己都说不上来的无趣，但江河，如果你愿意仔细看它的话，就能透过它望见广阔而灰色的天空，望见冬天的黄昏，望见家乡的野地里升起淡淡的夜雾，望见人，也望见生命。
或许这同它是什么颜色什么构造并不相关，单纯只是我个人袅袅无忌的幻想，但无论如何，我在见它第一眼的时候就被深深地吸引，仿佛勾魂摄魄般地，里头正有个妖魔在用它绿色的眼睛引诱我。
我想世上拥有珍贵质地的物件何其多，但在你生活里无大用却依然神秘勾引你的，或许一生里面，也只有那么一件两件吧。
我问它价格，穿着汗衫、眯着细狭眼睛的中年男人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喊话就说一口价800。
我迟疑了一会儿，他立马漂亮地退了一步说就680吧。
我摸摸钱包，里头只有散着的三百现金，那男子望着我伸兜的动作眼睛一亮就拍板说那就三百！
在我依然为这个上下浮动的价格错乱之时，汗衫男人已经在用一张旧报纸给鱼缸擦拭灰尘，一边包扎一边叹说要不是看小姑娘识货、诚心，这个价他怎么都不会给。
江河，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美的、值得观赏的。大千世界多得是如此鱼缸一样美轮美奂之的物什，可这些东西一旦经了人的手，人的脏和贪就沾在上面，东西反而就变得乏味了。
抱着鱼缸往回走的时候，我为自己身在这样的社会感到略微的恐慌，避免与人接触这种想法就在这时候隐隐约约地冒出头来，像沉土里钻出绿苗，自己也清清楚楚地正视到了。
心里一个哆嗦，我停住了步子，立即用衣角上上下下地反复擦拭鱼缸，被那个男人触碰过的所有壁角一丝不剩，我要将它们——那些肮脏的痕迹全部抹去。
回家前决定先去一下月子中心，豆红昨天的精神状态依旧让我担忧。
叫了车，打车的司机载我的同时栽了另外三位乘客，事先并没有取得我的同意（我先上车的）。而他也视若无睹般地，觉得我这样背着小包的外地小女孩完全没有仔细招呼的必要。
不知怎地，适才逛巷子的心情一下子没了踪影。灰蒙蒙的高架上我望见自己这样微小的个体，在浩瀚的江湖里如一叶浮萍落在沼泽，孤独，弱小，无助。
后来那司机绕了远路提前送了另外三名乘客（年纪偏大侃侃而谈的本地家庭主妇），再回到月子中心门前，他照样要求我付路程全款。我犹豫了一会儿，试着谈判，谁知那男人将车门反锁，并斥责我像模像样的一个姑娘，坐车连车前都不付？
江河，那时候的我，除了遭受别无他法。我骨子里的奴性，是奴颜婢膝的旧王朝，是阉人们身上的一块软海绵，脏水浑水泼过来，我缺失反抗的勇气。
我没有将这一遭事告诉豆红，因为归根结底我不想暴露自己的软弱。人在弱小的时候，狗也是能往你身上拉屎的。以前我只受着芭蕉一个人，到了社会后，千千万万个芭蕉等着我。法治社会？文明社会？也许吧，我猜想，总之都庇护不了我这样的人。
“这什么？”豆红见我抱一口缸进来，吃着燕窝走过来。
“有什么讲究？”她问我，但我还呆滞在心境的寒冷中没走出来。
她推推我，“咦！怎么傻了？”
我被摇得惊了神，立马换了神色，铺上平时的笑容。
“问你呢！这什么？”她说。
“哦哦，对，这是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啊。”
我嬉皮笑脸的，觉察到她今天的心情不错。
豆红狐疑地看我一眼，抱着燕窝盅身子凑前了看。
“你看，缸的顶部是天，底部是地，一天一地之间，中间是空的。空的部分里养着水草鱼类，就像原本空无的天地之间生活着我们。”我说。
“哦？”
“就像鱼缸里会慢慢养起水草和鱼，天地间也渐渐衍生出人和百兽。作为鱼，我们是它的造物主，那么作为我们，谁又是我们的造物主呢？”
豆红一时间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望着这样的她，我仿佛望见了若干年前的袁豆红——大学城里那抹潇洒的红，一席红色的少女裙，手上涂着嚣张的红指甲，谁都奈何不了她，谁也框不住她。世俗观念、传统礼规统统被她视若无物，那样一个浑身抹了油的少女，拥有让人恨得牙痒痒的自由。
那时候，当我与她说起自己脑海里这些怪异乱象、啪啪乱飞的东西之时，她也总是露出这样认真模样，尽全力地消化着。
谁知此刻豆红突然噗嗤一笑，抱着燕窝盅往后退了几步，人随即往后一躺，身子半靠在床上，抓起勺子往嘴里送进一口燕窝。
“不知道啊。”她说，“不过我倒是想做钱的造物主。”
她的语气半笑不笑的，一些落寞又有一些隐隐的自怜。
我屏住了气，脑海里的红衣少女被一阵风刮走了，一个苍白的、鬼魅一样的病态女人正低着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在我面前吸吮着汤液。
“哎，不说这些，你继续说你的。”她朝我看过来。
我晃了晃神，打起精神，笑着过去把她的身子扶正，又拿了枕头塞进她的腰间。
“好…好，就……就这个位置吧……”她含糊不清地囫吞着燕窝说道。
“你看……”我将鱼缸抱到她跟前，“我们总会在缸里放很多的水草、石头、鱼类，但东西放得越多，鱼的活动空间就越少。就像我们在天地间建造房屋、设施，建得越多，生存空间也就越坏。”
豆红笑得差点一口汤汁喷出来。
“说了半天，原来是环保啊。”
“还不止呢……”我索性也放开了，浑然当个笑话讲，“你看鱼缸之外还有鱼缸，那么我们生存的世界之外，也还有世界吧？就像我们把鱼养进鱼缸一样，人或许也是被谁这样放到地球上来的。”
“那么…”我继续道，“如果有一天我在这个鱼缸里活不下去，我是不是就可以用**死亡的形式逃出这里，然后我的灵魂就会以另外的肉身被安放到其他什么别的容器，外星球也不一定哦…”
这时候，鱼缸似乎迸出了异样的光芒，里头的妖魔觉醒了！
我定定地看着鱼缸，一整个身子恍若未觉般地投身进去。
“这样的话，我可以在那里重新生存，获得解放……”
一秒，两秒…似乎过于投入了，气氛刹那间沉下来，夕阳的余辉堂皇地铺在窗面上，窗子里的人，一个两个都丢了魂。这一天里发生的一切，怀希的温柔、西湖边的小巷、眯着狡黠眼睛的中年男人……一时间晃地全都飘过眼前，自己被巨额的景象压到，仿佛独自一人在无穷的黑暗里独自面对一个巨大蓝色的星球。
不知不觉间，眼睛看着鱼缸，心思却放逐到很远地地方去……夜色沉下来，待我反应回来，只听到身边豆红搅动勺子，勺子敲打盅壁发出的叮咚叮咚的声音。
“可人再不开心，也总要在这里头活下去才是。”
许久以后，我听到她闷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