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杭州后我马不停蹄赶去医院看豆红。
她的早产猝不及防,只说是早饭后与丈夫吵了几句,情绪一激动,羊水破了。
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像是经受了一场极其恶劣病痛折磨的老妪,整个人瘫在那里,脸也耷拉下来。
不是没见过她素颜的样子,但再不施粉黛,平日里的豆红也是吊着精气神的,光那双灵气逼人的大眼睛就够把一杆子人比下去。
但我此刻看到的豆红,让我整个人都内疚起来。我替她感到悲哀、惋惜、甚至还有一些些的委屈。
生孩子这种事,本该是要庆祝的,但只我和她两个人在房间里时,我们都说不出话来。
彼此看看对方,又都低下头去,苦笑挂在嘴边,劝慰和对未来抱有希冀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沉沉的昏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照进来,产房里一片微明,我们心里了然,昏头昏脑的绝望和茫然,随着孩子的出生便涡流一般蔓延开来。
生活对人没有怜悯,当年越是天真,它拷打你越是严苛。
“你说我现在怎么办?”
豆红问我,声音凄凄的,像烟灰缸里吊着的烟头,还残留一点火星,马上快灭了,那遥遥的微弱的希冀指向我。
“什么怎么办,生了不是好事嘛。”我鼓起笑脸说。
“我看了一个月子中心,但月子钱他妈不肯付。”豆红低下头说,玩弄着浮肿的手背。
“他怎么说?”我问。
“他又没钱,他哪儿来钱!一个月那几千块,踪影都没见过。”豆红恨恨道。
“那……在家坐月子呢?”
“你不懂。月子中心是一定要去的,我那么多个表姐表妹都是去的那,营养均衡对恢复身材有好处。”
“要多少钱?”
我替她打开饭盒子,把勺子递给她。豆红接过勺子,使劲撑了一下身子说:
“又不多。万把块。以前我妈每年给我买个包,也就这个钱。”
“现在毕竟结了婚。”我默默地接了她下一句。
豆红叹了口气,吃不下了,又放下勺子。
“是啊,再不好意思问我妈拿钱。她替我承担了那么多!白日里还要上班,哦对了,还有请保姆阿姨的事……”
豆红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闸子打开了。
坐月子,请保姆,买进口奶粉,买进口的推车,瑜伽班报名,恢复身材的保健品……
一丢一丢,坏了的水龙头,停不下来。但总归都是钱的事。可钱哪儿来?她没有说,我当然也不问。不问也知道无处可来。
于是她又恨起来,对她的丈夫,婆婆一阵猛烈的讨伐。
“星星你看,我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我现在成了这样子……”她扯住她的脸皮,指给我看,“又黄又干!没工作,没钱,连样子都没了!可他们家呢,连钱都不给,偏偏还没用,叫他赚也赚不来,每天还出去胡吃海喝,还对我说他也压力大!星星你说,你说,他做什么了?做什么了?孩子都是我生的,他替我做什么了?”
说着说着她哭起来,又近乎咬牙切齿。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豆红,一时手足无措。
进来挂点滴的护士瞧见了,对我使眼色说这是产后抑郁,常见的很,不必担心。做妈妈的都要过这关。
我心疼起来,伸去替她夹饭菜的手都抬得困难。想拍拍她的背说总会好起来,但心里又明白的很,能好到哪里去?没钱就是没日子。
别无他法,我摸摸自己的钱包,掏出里面的一张卡来。
“要不我这里拿点去?其实我也不多。”
我把卡递给豆红。
豆红抹眼泪的手唰地止住,恨恨地剮了我一眼。
“连你也瞧不起我!”
她立马把我递卡的手推回来。
“我不是没有钱,我只是恨他们!恨他们家不出钱不出力,全要我一人生一人养,我到底为了谁变成今天这样子!我……”
骂着骂着豆红看到我一眼,正巧捉到我沉默的表情,她的声音又软下来。
“算了!不说这些了。钱我还有,你放心。”她朝我笑笑道,“走?去看看你干儿子?”
我也笑起来,苦中带泪的笑,笑得也许比她还难看。
正打算扶豆红下床,手机信息震了一震,我一看,是芭蕉。
“她生了吗?在哪个医院?我现在过来。”
豆红瞥到信息内容,立马阻止我。
“不准告诉她!”她决绝道,“是来看我么?呵呵,她是来看笑话罢。”
骂完沉默了一阵,她又了然地低下头去。
以前芭蕉与豆红拌嘴时,骂过她最狠的一句话就是,“你袁豆红看着吧,看你以后的路怎么走!你迟早都要后悔!”
现在,诅咒应验了?芭蕉的恶毒又上了一层楼。
她袁豆红的真相摆在这里了,后悔,挣扎,凄惨,难受都无济于事。下一步怎么走?不知道。但总归,死也不能叫文芭蕉看见!
我的心里渺渺然的,仿佛后退了几千年,在一个黑暗的深渊里呆着,一个被吞进渔腹的铅块,昏暗又钝重。
我想起怀希,抽空给他拨了几个电话,但他都没有接。
澳门回来之后我们几个都调了休,至那以后他就与我未曾联系过。
我安慰自己,也不想思考太多。生活里的事,豆红也好,怀希也罢,但凡哪一件,只要花心思琢磨了,都觉得悲哀。
愤怒这种情绪在我身上少有,因为天生的奴性,现在的我更多只是觉得忧愁,冰凉,孤独,还有落魄。
芭蕉发信息来说她的新男朋友为她做了一桌家乡菜,邀请我去吃。我想了想,她还是想探听豆红的,但不知为何,我告诉她自己会准时到,因为不想回家面对白茫茫的孤独。
这样想来,我也是相当自私的,掰开手指数了数,有多久没吃到家里的饭菜了?
医院出来后我走在钱塘江的边上,四处望了望,只有蔷薇花丛迎着我笑。三个月前怀希塞给我的烟还留在包里,我莫名掏出一根,叼在嘴上,可惜没有火。
但没有火也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