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童琅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过去十余天了。.biquge
他本以为一路上还会遇到些流离失所的难民，然而一直到了枫染湖，沿途万物死寂，别说让他治病的人了，就是蛇虫鼠蚁也没让他遇见几只。
这下他心里难免惴惴不安了。他去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不过等到了枫染湖，他之前的疑虑便被清扫一空。
如传闻那般，流入湖中的支流两岸栽满了枫树。眼下离秋天还早得很，树叶翠绿，有不少鸟儿停在枝头冲他叽叽喳喳欢叫，甚至还有姿态优雅的白鹤踩着浅滩湖水，对他的到来置若罔闻，依旧闲庭信步。湖水清澈见底，有几尾艳丽的火鲤肆意游曳，恍若嬉戏。
童琅看着这丝毫没受到江水泛滥影响的世外桃源，心中暗暗称奇，又瞧见湖中心水雾弥漫，隐约有一幢高楼。他左右查看一番，见不远处的岸边停放了一艘小船，便独自乘舟，向湖中心划去。
而此时的心远楼内，班深在席上正襟危坐，眼睑半闭，面前放着一个木制棋盘，黑子与白子势均力敌，斗得难分难解。但并非班深在与人对弈，她对面坐着一名气质儒雅的紫衣青年，左手与右手各执一色棋子，自娱自乐。
班深睁开眼睛，身体侧倾，伸出手去，将桌旁精致的小香炉弄了过来，揭开炉盖，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没想到能在这里闻到归远香，不知姜大夫，你点这香要作何用。」
姜越眼皮抬了抬，对她知道这种香料的事感到惊讶，但不等他回应，门帘微掀，姜越的妻子何夫人端着茶点进来了。她眉眼柔和，观之可亲，举手投足之间满是温雅端庄。班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了然般点头，「原来如此。」
她回头看向姜越，捻一白子按下，替姜越下了一着，「姜大夫倒是个一往情深之人。」
「班深姑娘说话总是不清不楚的，让姜某还得费尽心思猜测。」姜越原本不苟言笑的脸在何夫人进来后，眼角眉梢都飞上笑意，注视妻子的眼神温润绵柔，与之前判若两人。
何夫人见自家丈夫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掩唇一笑，一边端茶一边打趣道，「姑娘盯我看了这么久也便罢了，你这老小子，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没看够么？」
「自然是看不够的，我还想一直看下去。」姜越低沉的嗓音仿佛浸了蜜糖，说不出的隽妙悦耳，让人听着感觉置身云端般飘飘然，忘了归属。
夫妻二人之间的每个动作都可谓是柔情蜜意，坐在一旁的班深看着却垂了眼睫，远处湖水波动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她抬眼看向姜越「姜大夫，有客人来了。」
「来便来了，又有何惧。」姜越面色一沉，随手拂乱了案上棋局，他从席上起身，何夫人体贴地拿来外衣为他披上。他轻拍了几下妻子的手背，便大步流星地朝外头走去。
何夫人目送他离开，微微叹息，「看来又是一个不得救治的病人呢。」
「我倒不这么认为。」班深走到窗前，推开雕刻如意图案的窗棂，将手伸向窗外，有一只羽毛鲜丽的翠鸟掠过水面后，乖巧地收了翅膀，落在她的手中，她用手指轻抚了几下，它便清脆地鸣叫了几声。
「这里的动物似乎都很亲近姑娘呢。」何夫人坐了下来，一颗接一颗地收拾棋子，棋子落入棋盒中的声音难免有些突兀，惊吓到了素来警觉的飞鸟，它扑了几下翅膀便飞走了。
班深看着那只漂亮的小鸟飞远，并没有应着何夫人的话，而是轻轻皱眉，问道「夫人知道百翠罗裙吗。」
「未曾见过。」何夫人收完了棋子，揭开香炉的盖子，用一旁的铜香箸拨弄了几下，一缕青烟散开，将她温和的面容于朦胧中遮去几分。她将盖子合上，抬了一双流墨般的眼瞳看向班深，「愿闻其详。」
「我只见过一次。曾有位极受宠的帝姬，她及笄时的寿礼便是用数千只翠鸟的羽毛编织而成的罗裙，绮丽非凡，」班深看向自己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小鸟羽毛光洁的触感，「后来帝姬知道了，为那些可怜的鸟儿垂泪不止，不久便抑郁而终了。」
「如此。」何夫人面容悲戚，单手按住心口，「翠鸟无辜，可帝姬也并无过错呀……」
「帝姬死后，天子震怒，随即抓捕了织造罗裙的工匠和献上寿礼的臣子，让他们一同为帝姬殉葬。」班深回首看向似有动容的何夫人，「这样，你还觉得帝姬无辜么。」
「这……」何夫人用锦帕捂住了自己因惊讶而微张的嘴唇，目有疑色，「班深姑娘为何将这故事，说与我听？」
那双金眸仿佛能够摄魂夺魄，何夫人被那能在暗处烨烨发光的眼睛看得寒毛直竖，几欲尖叫呼救，班深却上前几步捂住了她的嘴，「嘘，夫人，你太紧张，先睡下吧。」
她目光灼灼，像是盛放光彩的夜明珠，何夫人渐渐失去意识，轻飘飘地倒在她怀里。
待姜越回来时，班深早已将何夫人送回房中。她倚在窗前，头也不回地告诉姜越「夫人乏了，我已送她回房歇下。」
听到班深说起何夫人身子疲乏，姜越眼皮一跳，忙不迭地就要往她房间里去，「什么？我去看看！」
说着他也不管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客人，急急忙忙地就走了。
「你果然来了。」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班深看着湖面被雨滴弹起无数波纹，满湖鱼儿都贴着水面游动，甚至接二连三地跃出，便顺手拈来一旁盆栽榆树的叶片，吹落水中。
童琅十分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恭敬行礼，「我倒是没想到还能在这儿遇到姑娘。」
「嗯。」班深动了动指尖，那叶片也跟着在水中浮浮沉沉，很快鱼群便恢复平静，纷纷潜至水下。她转过身来，朝童琅颔首示意，「我来这儿已经好几天了。」
童琅正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说，不想班深却说了一句，「那个喜欢你的小姑娘没跟着来。」
「哈？」童琅被她说得云里雾里，想了半天才想清楚，她说的是红菱。他不自在地红了脸，支吾道，「红菱就像是我的妹妹一样，哪有什么喜不喜欢的……」
班深在席上坐下，淡淡说道，「我以为只要喜欢就会一直跟着的。」
「喜欢也是分很多种的……」童琅挠了挠头，随口便把将他丢在这儿的心远楼主人拿来做比方，「只有像姜先生对他夫人那般的在意喜欢，才会无论去哪都跟着的吧？」
只是疲乏而已，不用这么紧张吧，瞧瞧刚刚那急躁的样子，哪里还有之前见到的半分从容？
班深沉默地把玩着自己鬓边垂下的玉坠，半晌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场面一时有点尴尬，童琅轻咳，带点猜测地问道，「班深姑娘，你来这儿是为了看病吗？」
「不是。」
「那可是来求学的？」
「生死有命，天行有常，医生虽妙手仁心，却也在逆天改命。」班深单手支颌，有些慵懒地微眯双眼，「救死扶伤的确可称高尚，但并不是我该做的事情。」
童琅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理由，讪讪一笑，「那你……？」
「医者不能自医。」班深摇头，嗅着香味开始闭目养神。
她说话可真是玄乎啊。童琅心中暗自发牢骚，却听见脚步声传来，看样子姜越已经给何夫人看过身体，脸色平静，想必并无大碍。
「姜大夫，他是来向你拜师的。」班深缓缓睁眼，歪头说道，「他之前治了不少难民，说来也算个有本事的，倒不如收他做个徒弟，授以济世医学，了无后顾之忧。」
姜越递了一盒棋子给她，班深接下，打开发现是白子，捏了两颗冲姜越点头，二人分别在棋盘对角星位处摆放好后，班深执子先行，姜越紧随其后，「如此也好。」
童琅略有吃惊，他本来还以为拜神医为师少不得要磨炼一番，比如去找什么稀世药材，或是要用诚心打动神医，总归是要吃点苦头，没想到班深随意地说了几句，姜大夫便答应了下来，说不定她比神医更加厉害呢。
席上的两人可不管他心中在想什么，分别落了几子后，班深瞥向他，摇头叹气，鬓边的铃兰跟着晃来晃去，仿佛有生气一般，「这便算是众人常说的木讷了罢。」
姜越稍一挑眉，一本正经的脸上隐隐有破冰之势，竟拿班深开了个玩笑道，「也不尽然，说不准是他看你看痴了。」
说着他丢了一颗棋子到童琅手心里，童琅慌忙接住，对他投去茫然的目光。
「小子，拜师就要行礼，这是规矩。」姜越又捻了一粒棋子，不慌不忙地落下，「还不知道要怎么做吗？」
童琅方才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毕竟哪有这么容易就拜师成功的，听到姜越问他这才回过神来，从自己的小包袱里翻出若干龙眼和莲心，惹得姜越不住侧目，只得出声打断他
「心远楼内可无赞者，一切从简，你为我奉茶便可。」
「是，师父。」童琅躬身行礼退下，很快便端来一碗热茶，恭敬地先双膝跪地，双手奉上，「师父请喝茶。」
姜越接过茶碗之后，童琅便对他三叩首，神色恭谨，有板有眼。
「成了。」姜越拍拍眼前少年人细瘦的肩膀，将他扶起来，领他往外走去，想来是要给他一个住处，顺便走走这有些复杂的心远楼。
桌上棋局并未下完，香炉中散出的青烟仍旧缭绕不绝。
而刚刚与姜越对弈的班深，早在童琅煮茶的时候就先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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